寄居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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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那是一个位于广场公园的后门交界处的一块小场地,平时没什么人气,所以连小商贩也没有,好像剩下一个卖烟的小摊。只有几条有些锈迹的长椅与斑杂的草丛作伴。惟一显得有些特异的,就是公园后门边有一尊很大的水泥浇注的大象,外表已被侵蚀的有些脱落了,孤独地立在这片空旷的场地中……

  不知什么时候,有位大学生发现了这里。不知是爱上这里的清静呢,还是感悟出了这里的萧索与荒凉,从他发现这儿以后,就常来这里。他很健壮,没戴眼镜,一点也没有那种文弱书生的气息。但他常带来很多书,放在已经有了锈迹的长椅上,用有些慵懒的姿势半靠着阅读,从紧皱的眉宇间暗暗透露出一分儒雅的气质。

  在长椅上略微地打盹过后,学生睁开眼,揉揉眼睛,正准备俯身拾起散落在地的书本。但他的目光忽然停滞了,在不远处,就是那水泥大象脚旁,有一位老丐坐在那儿吸着旱烟,闲适地吐着一个个烟圈。老丐的目光,也随即锁定了学生,在目光的交流中,可能两人惟一的共同点,就是都留着一头长发。大学生的是叛逆的飘逸,是悠闲的随意。学生善意地笑了笑,老丐也友好地点了点头,而后,学生继续埋头于书本,老丐仍旧悠闲地吞云吐雾。

  几天过去了,学生每天都来,老丐也依旧坐在那里。学生感觉,仿佛老丐从来就属于那里,他,至少是自己的主人。这几天,老丐和学生亦熟识起来,不时的闲谈几句。学生终于了解到,原来老丐住在空心水泥大象贴近地面的地方破开的一个一人大小的洞里。其实,老丐本来是不太愿意和人接触的。但是他发现学生的脸上总是带着善意的微笑,目光中,总是一种真诚;没有“城管”的耀武扬威,没有市侩的鄙薄嘴脸,没有蔑视。在数十年的经历中,老丐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

  而学生,或许还对老丐的安闲怀着一种莫名的羡慕,谁知道呢?老丐的阅历出奇的丰富,学生在他这里,仅仅只是闲谈,也接受了很多从未知觉的哲理,了解很多从未想过的生活方式。但他毕竟觉得老丐的生活是悲惨的,老丐应该有更高的追求的,更好的生活,那也是他自己的人生哲学。他也常常给老丐讲大道理讲些什么民主、自由、法制等等……老丐虽然不懂什么民主,也弄不明白学生所说“新的世界、新的规则”是些什么东西,但从实质上,他隐约的也感觉到学生所说的那样,就不会有“城管”来欺负他了,至少不会有人来强行拆毁他的家了;至少他会生存的好一点,至少能有做一名自由乞丐,不会再担心什么“禁乞令”,不会再害怕什么“收容所”……

  反正,他从学生的目光深处,感受到了自由必定是好的。而他现在去必须为了一个安身之所而担惊受怕,因为一个乞丐的身份而处处被“城管”追打。对他现在的窘境,学生也了解一些,但是学生仍乐观地羡慕他的闲适,还给老丐取了一个很诗意的外号:Soldier crab(寄居蟹)。

  但是寄居蟹自己却没有学生这样的无忧无虑,因为城管最近发现了他的寄居壳,多次威胁他,让他从大象里滚出去。因为市长决定这里马上要改造翻新,以迎接什么来投资的日本商人。在市场经济的汹涌波涛中,在“一切向钱看的口号”下,老丐似乎真的不该属于这里,所以城管让他尽快滚蛋。

  因此,学生发现,这天寄居蟹已经不能悠闲地抽烟了,只是靠着他的寄居壳叹气而已。而学生想安慰他,却知道这没用。因为寄居蟹最早的房子,就是被强制拆迁了……所以,他们俩人都清楚,城管说到做到。学生抱怨自己,因为他只是一个学生,不是城管,更不是市长,只能抱怨自己还不够强大,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帮助老丐。他惟有陪寄居蟹呆呆的坐着,只是坐着,一脸的无奈。直到黄昏,天空中开始淅淅沥沥的落下雨点,乌云笼罩下来,寄居蟹拍拍学生的肩膀,说:“孩子,回去吧。”说着,爬进了勉强容身的寄居壳,并从里面递出一把打过补丁的破伞,学生摇摇头,叹了口气,打上破伞离去了,在雨中他喃喃地向主祈祷,希望明天一切会好一点,会有转机。但回应他的只是雷声而已……

  夜里,学生虽在自己豪华而舒适的大床上,却辗转反复,他想着,此时的寄居蟹在大象里还好么,明天城管会赶他滚蛋么?这夜,真的很黑,出奇的黑,雨也很大,雷声很响,风在呼啸着,让人担心明天会不会看到太阳……

  第二天,学生应付了一场考试,所以没时间去还寄居蟹的破伞了。第三天一早,学生信步走进广场的这个角落,他却突然停住了──长椅没有了,大象也消失了。他回头看了看,还幼稚的以为自己走错了路,但当他确定这里的确是寄居蟹的住地的时候,破伞滑落到地上。大象拆除后的痕迹,巧妙地用几个大花盆掩盖起来,整个小场地,花团锦簇,还打着横幅,原来今天就是外商来考察投资环境的日子。学生冲进那几个花盆中……对于练习过拳击的他,只是轻轻的挥挥手,那些花盆应声而碎,学生跪下来,在地上,在大象的废墟中,仔细地寻找着,他想,寄居蟹可能昨天就被赶走了吧……忽然,他发现废墟中留下了一根旱烟枪,就是寄居蟹用的那根,半插在地里,断成两截,还沾着斑杂的血迹……

  原来,就在那一夜,就是天最黑,雨下得很大,学生担心见不到明天的太阳的那一夜,施工队连夜开着推土机,把广场清理了。城管没有通知寄居蟹连夜滚蛋,也没有告诉施工队大象里有人住着。所以,那夜雨下的最大的时候,最黑暗的时候,电闪雷鸣中,推土机轰鸣着把大象,连着整个寄居蟹,包括它的壳一起,两秒钟时间,化为碎片了。当时很黑,没人发现大象碎片中寄居蟹;雷声中,更没人听到他的惨叫……血很快顺着雨水流逝了……等到早上,工程车把那些碎片和垃圾倾倒入城郊的垃圾场的时候,垃圾场的小工才发现在水泥碎片中,竟然还夹杂着一个老人的碎片!!!

  很快,现场被封锁了,小工被威胁说什么也没看到,就这样,这个在公安局的户籍资料中查寻不到的寄居蟹,就这样蒸发了,惟一知道他的人,除了曾经威胁他的“城管”,就只有学生而已。

  学生,从这带血的半截烟枪已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中瞬间布满了血丝……这时,听说他打碎了花盆的城管们,不知从哪里,如老鼠一般的蜂拥而至。在学生的怒吼中,他们开始对他拳打脚踢,就如他们平时的工作一样,而学生也以带着愤恨的拳头回敬他们,但是很快警察就来了。几警棍下来,学生就趴在地上了,他们迅速把他拖上警车,清理现场,因为日本商会考察团的车很快就要经过这里了……

  就在离寄居蟹被粉碎的地方200米外的公路上,日本人的车来了,场地中,到处打着“日中友好”,“欢迎日本朋友来华投资”的标语,而关押着学生的警车,正好也从这里离去……就在警车与日本人的车队错车的霎那间,那名日本商人看见了警车中的学生。学生双手紧握着铁栏,头上流着血,眼光中,流露出一种极其难以形容的怨毒。那日本人的父亲是一个“进入”过中国的老兵,他感觉到,这孩子的眼光中,所透露出的那种让人恐惧的气息,超过了他所见过的所有反日积极分子。日本人疑惑了,那孩子在愤恨什么?怨怒什么?控诉什么?那种眼光,那种气息,让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中国人的威胁,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在豪华的奔驰车中,他竟然感到一丝凉意,不由的紧缩了身体,再没什么心思看看车窗外的“投资环境”,更看不到寄居蟹以前生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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