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瓜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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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二瓜他娘可不是个一般的娘。二瓜他娘是个二般的娘。二瓜他娘二般也不是在所有的方面都二般,二般也就二般在一个方面。具体是哪个方面我只能举着例子说。

  二瓜和他的哥哥老面“隔气”。隔气是我们泥沟对未成年人之间的吵架动武这种现象的称谓。老面力气大,二瓜在体力上不是他的对手,就把功夫用在了嘴上。

  “你个带犊子!”二瓜如是骂他的哥哥老面。

  二瓜他爹从头直尾都是二瓜他娘的第一任丈夫,二瓜他娘也从来没有产生过再婚的要求,更谈不到带着肚子改嫁,二瓜之所以这样骂老面,不过是因为老面一巴掌敲在他右边的耳朵上,耳轮子那一带生疼生疼的,他就张口喊出了这一声。

  二瓜仅仅就是喊了这么一声而已,因为就他的年龄而言,他还根本不知道带犊子是什么意思,不过是觉得这几个字比较来劲,嘴里喊出来,耳轮子一带的生疼似乎就减轻了一样。就是比他大几岁的老面,也没有感到这几个字给他带来了更大的侮辱,他的气愤也还是停留在兄弟骂他的气愤上。他们仍旧打,仍旧骂。可是后来就停止打和骂。因为他们都听到了来自身后的声音。

  “大爷爷!二爷爷!”那声音在他们的身子后面说,“你们还指望叫我活啵?”

  二瓜和老面当然要回顾身后了,结果这一回顾可把这弟兄俩给吓坏了。

  二瓜他娘,双眼瞪得,眼珠子几乎就要脱眶而出了。单说二瓜他娘把眼瞪到现在这种程度,那可不能使二瓜他们感到恐惧。因为这毕竟不是头一回,而根据生活经验,不是头一回的现象二瓜他们也就有理由把其视为平常;令二瓜魂飞魄散的是,家里的切菜刀被握在他娘的手里,刀刃向上,并随着他娘的激动做轻微的颤栗,再差那么一分两毫,就能锯那把脑袋和身子连在一起的细瘦的脖子了!

  二瓜匆忙地就去够那菜刀,无奈他身量的高度不够,够不着;而那菜刀,无疑在更向脖子靠近,并做出切割之前的那个瞬间所特有的姿势。

  二瓜双腿一软,身子顺着他娘的腿就出溜了下去。

  “娘!娘!我再也不操蛋了!把刀撂下吧!”

  虽然发誓不再操蛋了,但是因为性格使然,二瓜仍然操蛋。

  二瓜有个妹子,叫英芹,英芹长得不白,二瓜就给她起了一个带黑字的外号。那个时候,大队的高音喇叭整天播放马季的相声《海上渔歌》,一抄见英芹的影子,二瓜就把《海上渔歌》开头的那段歌大唱特唱。他也不是把整段的歌都唱下来,因为把整段的歌都唱下来,只会表达《海上渔歌》的主题,消减和弱化二瓜的主题,为了突出二瓜的主题,二瓜就专唱下面这几句:

  “呀老嘿呀,

  呀老嘿呀,

  呀老呀老呀老呀老嘿呀……”

  我这么一说,您就应该知道,二瓜给英芹起的外号叫“老黑”。

  英芹的嘴也不算好使,口头不能进行有效的还击,论拳脚又打不过二瓜,气愤至极,就在地上打滚,滚得浑身是土地哭。这就又为二瓜他娘上演恸天地泣鬼神的节目搭起了舞台。

  这一回,二瓜他娘的舞台是在泥沟的南北大街上。二瓜他娘从二瓜的家里跑出来,冲到大街,直奔五道庙那里的井台。二瓜和英芹大呼小叫地在她身后追赶。您也许会认为这是当大人的在吓唬淘气的孩子,您这样想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是当时你要是看见二瓜他娘的眼神和头发,您就会否定自己的想法。因为世界上,引发悲剧的事儿不一定都大,关键是要看正在气头上的人还有多少理性。直奔井台的二瓜他娘的眼神和头发,都说明这个女人完全失控了,人类的理性当时在她身上肯定是荡然无存了。要不是腿脚飞快的二瓜从后面搂住她的腰,娘儿俩一起跟头骨碌地摔在了地上,她的跳井场面肯定是很壮观的,她的跳井的姿态也定然是义无返顾的。就是倒在地上以后,她也还一边挣扎一边叱骂:

  “娘的个B们!你们都嫌我死得慢!”

  我们泥沟有一个不好的传统,它肯定是在人类的文明史上比较出众:孩子们隔气的时候,骂辞全部集中到对方母亲的生殖器上,不仅要描红画绿,还要掰开揉碎,不厌其烦到要数落上面有多少根毛发。有一回二瓜和我发生了冲突,打了几拳踢了几脚之后,我和二瓜的战争就进入到第二道程序:各踞一方,挺胸腆肚,比赛我在上面所说的那种对骂。

  论嘴头的好使程度,我不亚于二瓜,但是也并不比他强,所以开始我和他还是平手。但是后来我方不断有人加入,阵营就强大了;而二瓜还在孤军奋战,虽说他有一定的毅力,但这毅力还是不足以与我的阵营抗衡。于是他的脸就开始发白,嘴唇也哆嗦起来,终而至于,一声嚎啕爆发出来。

  二瓜对失败的表现并没有引起我们的同情,相反,我们像六月里喝了雪水一样更加幸福起来。人一感到幸福,心态就更自由;心态一自由,创造能力就更强。于是,我们的骂声不仅富有韵律像歌唱,涂抹在二瓜他娘的生殖器上的颜色也突破了红绿黑白这有限的几种,变得赤橙黄绿青蓝紫,多彩并且多姿起来。

  我们正吟唱得起劲,一个人冲到我的阵营跟前,往车沟车辙里满是黑水乱泥的地上一躺,大声长腔地喊道:

  “给你们操吧──!”

  这是二瓜他娘。

  人类的羞耻心在这一时刻来到了我身上。我羞愧难当地低下了头,极力地要把脑袋往后边别过去。

  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这个场面,我都感到穿着厚棉裤、岔开腿躺在地上的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而一想到母亲做出这种举动,我的心里的疼痛和难受就无法言传。而对人的尊严的维护,也正是从这无法言传的疼痛和难受开始。

  (地址:河北省作协《长城》编辑部邮编:050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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