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好,天使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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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07年

王娟是我妻子的知心好友,又与我家是近邻,娟的丈夫长年在西北修铁路,她有什么话儿就抽空过来学给妻子,很少有隔夜的:假若某些话错失机会隔了夜,她会整夜睡不宁的。

  一天,我家正吃午饭,王娟推门进来了,说她碰上紧手活儿,下班晚了,来蹭顿午饭。可是,饭菜却堵不住她的嘴,说她快下班时送来个怪人。说“怪”,是因为此人根本不属他们社会福利院护理的对象,既不老又不残,也就四十大几:名字也特别,叫什么劳费,怕是个化名。是两个带袖标的红卫兵用担架抬来的,说是危重病号。她问,怎么不送医院?来人拍着市革委办事组的信,说他早已没单位了,送医院谁掏钱?市领导才让福利院管,反正他也没几天活头了!她这才正眼瞅那叫劳费的人。一条旧灰布单子搭盖着大半截身,上边露出颧骨尖尖、两腮深陷的瘦长脸,戴一副半圆型的黑框眼镜;布单下边,两只干骨棒似的小腿,露在外边。她小声问:他的家属哩?来人摇头说了个没,再没下音。她这才注意到,劳费半睁着眼,透过镜片,闪着乞怜的泪光。她什么也不想说了。打发走那两个红卫兵,她请护工小孙帮忙,按重病号把他安置在七平米的单人房间。

  此后,王娟来我家,话题总也离不开劳费。

  劳费从住进重病号房,连着三天几乎没吃东西,喘得很厉害,也不爱说话,常是呲牙咧嘴地哼哼。她问,你哪儿不舒服?劳费迟疑半会儿,才说:背疼。她忙用力地帮他侧身,发现他的灰内衣上有斑斑血渍。呀!是褥疮?劳费摇头,没了下文。王娟已经看出来了,凭多年的护理经验,判定那一条一块的疮面全是钝器所伤。她轻声问:他们打你啦?他哽咽着,许久不吭声,黑镜框边淌下泪。她不再问他了,按时、细心地给他洗伤换药。接下来几天,院医给劳费查体的结果出来了,外伤对于他太次要了,最致命的是肺心病和严重的肾衰竭,怕是要在病床上熬那有限的时日了。她听了,心里发冷。

  临近“寒露”节气,又连着下了几场秋雨,北方已有了寒秋的味道。经她按时、细心处置,劳费的背疮日渐痊愈,但他腹内的病状却一天天地加重。作为分管劳费的主管护师,王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她很想知道劳费的身份及来历。而对方不知出于什么考虑,总是遮遮掩掩,不吐露实情。王娟回想起,一次给他处理伤疮时,他曾嘟哝过:我本来在乡下活得好好的,硬是揪回省城,两派赛着劲儿斗……唉……她就由此揣测:他原是在省城有工作的,后被赶到乡下,又丢了薪水,定是属于什么“分子”之类。后来又听说,他曾研究过什么“合成钢”,专门去莫斯科学习过,那一年还出席过世界青年什么大会,这让她发自内心地景仰与惊叹:人家十几年前就是个大能人啊!竟然落到如此地步?又听说他20岁远离广东老家,来到北方,全心扑在钢铁研究,至今孤苦一身。出于她那与生俱来的善心与怜悯,她对劳费的护理愈发尽心。

  信赖、沟通从来是相互的。他开始笑脸称她大姐──其实他比她大,并试着探问她的经历。王娟爽快地告诉他,她是1951年考取某市高级卫校的,可那年被录取的女同学特少,据此,校党委临时决定:凡是女同学,不管原来报考的什么专业,一律进护理班,是为抗美援朝急需。在那年月,没一个人说不的;可是,当她们毕业时,志愿军已经回国,护士成了她的终身职业。劳费听到这儿,兴然地插言:护士好啊,我当医学博士的老父亲说过,在旧社会,谁若娶了护士小姐做太太,那他需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哩!王娟凄然道:别说什么地位不地位了,我老公也算个有点名气的铁路工程师哩!现今不照样听任造反派摆布。她语音低低的,似蚊虫哼叫。

  窗外风响,透进冷雨的凉意,真应了“一场秋雨一场寒”。临窗的柿子树,也一夜间给染得霜红,那叶片像红蝴蝶似的飘然而落,悄无声息地被埋进泥水里。她不自禁的心头发紧,望着窗外愣神。昨儿屈大夫已向她透露,劳费的日子不多了。其实,她已经觉察到了,近两天,劳费翻身已相当困难,解大便全靠护工相助;喘得特厉害,白天还能睡一会儿,夜里他根本不想合眼,生怕自己睡过去。她值夜班时,他总想找话说,尽管一张口就不住声地咳嗽。说起每当造反派批斗他时,因长时间吃力地大弯腰,他坚持不住时,心里就一遍遍地背诵苏联歌曲。她插问:你喜欢唱苏联歌曲?他气喘地说:喜……喜欢,但唱……唱……不好。她瞥一眼窗外漆黑、宁静的夜,才小心地低声说:你若爱听,我就试唱一曲?他面带笑意地连连点头。她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唱起《红梅花儿开》。

  她韵味十足地哼唱着,他听得十分入神,也不咳嗽了,枯瘦的长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她呢,边唱边轻摇着好看的脸儿。

  他昂奋起来:你,你,唱得真……真好,我,我,我好多年没……没听这样好的歌了……

  你爱听就好。王娟兴然地说,你先歇歇,等会儿,我再偷偷唱给你。

  少许,她听得窗外没一丝动静,又小声哼起《喀秋莎》和《小路》。

  这一晚,他太兴奋了,说这歌声将他带回那火热的青年时代。她说,她也是。每唱一曲歌,就会想起学唱这首歌的那个年代,会让沉寂已久的记忆忽然活了起来。他赞同地连连点头,欢喜的面容像个孩子。

  这一晚,她从心底里高兴。她愉悦了危重患者的心态,心态好,或许能延长患者的生命。为防止他过于兴奋,就劝他合上眼睡一会儿,她会一夜守在他床边的,让他放心。他很听话地阖上眼,真的安然入睡了。从此,他希求每晚都由她值夜班。当然,是为听她唱歌;也为看她跳舞。有一次,他听歌时忽然问她:大姐,您身条美,跳舞一定好看?她果然掀动着白大衣,轻身摆动,给他跳起俄罗斯民间独舞。舞中,他定定地瞧望着她,脸儿许久荡漾着甜笑。然后,他很难为情地小声告诉她,说您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许多快乐,也想起了一个人。她立马追问:那人是谁?你能告诉我吗?他诡秘地摇着头。她又几回追问,他始终不说。这让她费了许多猜想……

  从那晚,他常是处于兴奋状态。尤其她当班时,他总是满眼笑意地瞅她;有时瞅得她都有点不好意思。她尽管报以微笑,心里却阵阵发冷。因为屈大夫已明确告诉她,劳费的病情异常恶化,也就两三天的事,如果他有亲人,该报病危了。王娟给市革委办事组打了三次电话,终没一个人露面。她心里凉凉的,一直守在他身边,尤其深夜。他的脉膊已经很微弱。那夜,已过凌晨3点了,他那失神的双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生怕她离开似的。她就坐在他床边的椅子上,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他。忽然,她发现他的眼神似透着某种渴望,嘴唇也像在吃力地张合,似要说什么,她立刻将左耳凑近他嘴边,终于听清了他那断断续续的话:我,我真心谢你……你给了我快……快乐,让我想起了美真……她觉得唐突:美真是谁?我又怎么……迟疑间,脑里闪出一长串问号。她正要大声问他,他那半睁着的眼,已安然地阖上。

  那张蜡黄的、枯瘦的长脸,似是荡漾着快意、甜美的笑。

   (地址:石市新文里7号省文联宿舍邮编:05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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