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铁托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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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8年

“车匪路霸”
  小学的后门是一片鱼塘。某天,一支施工队开了进去,鱼塘成了喧闹的工地。小德宣布:“此处要盖新公房。”
  车匪将信将疑:“你乱讲?”
  小德神气地说:“等新公房造好我家就要搬进去啦。”
  我理解车匪心情,那片鱼塘是我和车匪的秘密据点。车匪姓车,我姓路,因为经常在一起胡闹闯祸,班主任管我们叫“车匪路霸”。
  那天放学,车匪拍着我的肩膀说:“走,捡铁去。”我说:“捡铁干吗?”车匪说:“卖钱。”
  我和车匪同时遭遇了经济危饥。我爸妈是做出规矩的,从不给零花钱,美其名曰“从小培养艰苦朴素的精神”。现在他们居然去告诫我爷爷奶奶,不许偷偷塞钱给我,这等于断了我最后的财路。
  车匪比我阔绰,他有个“万元户”大伯,过年会给好几百的压岁钱。车匪上缴一部分,剩下的折成小块,塞进袜子里,带回小镇。这笔气味浓烈的巨款能撑几个月。钱当然不能藏在家里,车匪的“金库”在鱼塘边上一堆水泥管中,只有他本人知道确切的位置。那天车匪兴高采烈地去取钱,发现水泥管一夜之间被人移走了。车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生财之“道”
  我跟着车匪去了工地。工地没有围墙,也没见几个工人。我有点紧张。车匪说:“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我俩捡了十几枚铁钉、一根断了的三角铁,外加一小团铁丝,赶紧跑出来。地上有一捆钢筋,我想抽两根走,车匪连忙说:“这个不可以,让人看见会被打死的。”
  我俩把战利品塞进书包,沿着夏驾河一路走。过了卸甲桥,景色愈见荒凉。河边停靠了一艘小船,烧柴油的那种,五六米长,约一人宽。船舱很小,只够放一把椅子,人睡觉得钻到甲板下面去。车匪叫了一声:“老板!”船舱里伸出一个毛发稀疏的脑袋来。
  被叫作老板的老头六十多了,瘦小干瘪,穿一件脏兮兮的红色毛衣,肘关节磨出两个洞。老板说:“有啥货色?”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我俩把东西交给老头,他拿出一杆秤,鼓捣了几下,报出一个数字,几斤几两啥的。老头又摸出一只旧计算器,摁了一通,随后从裤兜摸出一叠钱,抽出两张五毛递给我们。
  我高兴坏了,赚钱原来这么简单。一块钱耶,可以买两根橘子棒冰。
  自从发现了这条生财之道,我和车匪三天两头去工地。到后来,小德发现了我俩的秘密,也想加入,我严词拒绝了。小德威胁道:“信不信我去告诉班主任,让你们进渣滓洞,唱几遍《鸡毛信》?”那时最长的课文是《鸡毛信》。我和车匪没办法,只好带上这家伙。
  后来,收废品的老头越来越像个奸商。他经常给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低价,然后看都不看我们,转身假装忙别的事去了,意思很明白,就是这个价,卖不卖随你们。
  还能怎样,还回去,还是扔到河里?那就连一分钱都拿不到啦。老头有底气,小镇上愿意收这些东西的独此一家,他做的是不折不扣的垄断生意。小德看书多,他气愤地说:“看看,这就叫托拉斯,废铁托拉斯。”
  女孩妮妮
  有一回,老头意外地多给了几角钱,正当我们窃喜,打算溜之大吉时,老头叫住 了我们:“咳咳……那个…… ”老头有点不好意思,大约他也知道平时克扣狠了,“你们谁家有旧课本,一年级的?”
  我们纷纷表示,对用过的课本并无半点留恋之情,早不知道扔哪儿去了。老头现出失望的神色。小德问:“老板,你要一年级课本干吗?”
  “嗨,还不是为了她……”老头回头召唤,“妮妮,过来吧!”
  我们这才看见,船舱口露出半个小脑袋,一对黑眼睛正好奇地朝这边张望,是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脚上穿一双粉色塑料拖鞋,鞋有点大,不知从哪里收来的。听见老头叫她,小姑娘忸怩地躲在老头身后。
  车匪问:“老板,你孙女啊?她爸妈呢?”
  “唉,”老头神色黯然,“说来话长了。”
  老头有个独生儿子,前些年打伤了人,进了牢房,儿媳跟人跑了,丢下这个叫妮妮的小姑娘。老头的老伴走得早,他就独自一人,拉扯妮妮长大。
  老头花了一辈子的积蓄,买条旧船,四处收废品,妮妮一路跟着他,还学会了在船上生炉子做饭。本来今年到了上学年龄,学费一时凑不出来,老头想,还是出来赚点钱,明年再上吧。
  一想到老头克扣我们的钱是为了给妮妮筹学费,就觉得他不那么可恶了。
  老头手巧,会自己动手做玩具。一截细铁丝,几个啤酒盖,在他手里捣腾几下,就成了一辆惟妙惟肖的小三轮车,轮子还会转弯。几张彩纸,一个旧轴承,能拼出一个小风车,迎风“呼啦啦”地转,惹得妮妮大呼小叫。妮妮的一身衣服都是旧的,倒是从来不缺玩具。有时,我们在路边抓到一只螳螂,或是一只好看的金龟子,也会装在玻璃罐里,带给妮妮玩。
  再见了,托拉斯
  那天放学,我们刚走出校门,街对面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看着有点眼熟。咦,这不是船上的妮妮吗?她看见了我们,赶紧跑过来,小手轻轻拉住我的衣角。
  我问:“妮妮,怎么了?”
  车匪蹲下来:“妮妮,哪个欺负你了?”
  妮妮的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她抽抽搭搭地说:“爷爷被打了……躺在地上……”
  等我和车匪、小德他们赶过去,老头已经自己站起来了。地上一片狼藉,老头的衣服被撕破了,眼睛青了一塊,脸也肿了。
  下午来了几个男人,自称是建筑工人,说老头怂恿学生偷工地的铁,要他赔钱。老头不肯,对方就动了手。混乱中,小姑娘跑了出来。想来想去,镇上也不认识谁,稀里糊涂跑到学校门口,找几个小学生当救兵。
  老头气呼呼地说:“他们哪是工地的人,就是过来讹几个铜钿。”
  我们低头不说话。不管是不是真的工人,这事因我们而起,多少是心虚的。
  老头叹气:“这镇子看样子是待不成了,明天得换地方。”
  “啊,一定得走吗?”
  “我们吃水上饭的,船到哪里,人就到哪里,没有停下的道理。你们啊,”老头感慨万千,“还是你们够意思,特地跑过来帮我。”
  我们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嘛,也没帮上什么。
  老头指着地上一堆沤湿的纸页,痛惜地说:“这些都是我从废纸里挑出来,打算教妮妮认字,给她讲讲故事。你看看,都给他们扔进水里。”
  我们各自跑回家,翻出所有的小人书、童话书、画报,还有些幸存的旧课本。
  小德捧出一整套《七龙珠》,我眼晴都直了,平时我跟他借,这家伙小气得很,每次只肯给一本。我们“吭哧吭哧”,把书搬到老头那里,累得像狗一样喘气。
  “老板,这些是送给妮妮的。”
  “老板,你可别当废纸卖了。”
  “老板,明年说什么也要给妮妮上学啊。”
  老头哭笑不得,一一答应下来。
  回家路上,大家闷头走路。有些事超出了小学生的理解范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二天放学,我们再去河边,那条船果然不见了。
  选自《故事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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