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堂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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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8年

我的最高文凭是职业高中家电专业,读这个专业,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黄老师,他虽然只教了我一年的语文,但对我的影响至今犹在。
  对于我们这些家电专业的学生,语文这门课程颇有点儿像火锅边放的瓜子,可有可无。但黄老师并不这么看,他告诉大家:“即使你们今后是一个修电视机收音机的,多知道一点儿祖先传下来的文字之美,也是没有坏处的!”
  这句话与其说是开导学生,倒不如说是在开导自己──作为一位刚从普通高中集体转型到职高来的老语文教师,他像一个上错了船的游客,明明是要到上海,却被拉到了湖北,那种不安与不适可想而知。但老天这样的安排,让我有机会接触到了正规的高中语文教育,虽然,仅仅是短短的一年。
  黄老师上课,可以用一个酷字来形容。他通常是左手捻一本语文书,右手揣在裤兜里,上半身最常穿的,是一件蓝底却洗得灰白,看着旧却很齐整的中山装,头发仿佛专为这身衣服定制一般,散着灰白的光泽。老师年轻时,应该是帅气的,这种帅气,穿透岁月,保留在他的眉眼、言词和举手投足之间。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气场。
  語文课对于我们修电视机收音机,并没什么用处。这件事黄老师与我们都是明白的。但就像一个农妇给即将卖进屠宰场的猪喂最后一餐饱食那样,纯粹是一种带着情感的自我安慰,对于行将退休的一位老语文教师,我能感受到他的那份无奈与不舍。
  黄老师上课时,通常是不怎么看课本的。他手里轻捻的那本语文书,也许是用来对付教导主任的。他要讲的课文以及知识点,早已烂熟于心,张口即吟,抬手就写,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不容阻断的气韵,即使平常最不喜欢学习的同学,在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和讲解中,也体会到了文字的美感与魅力。他用汉语中最美丽的辞章,为我们原以为已堵死的人生,开了一扇窗。直到现在,每当我看到一篇好文章和诗歌,眼里耳里都会浮现出黄老师为我们诵读的场景。
  一年时间匆匆而过。当我们度过漫长的暑假升到二年级的时候,我们发现,我们喜爱的语文课,已离开了课程表。
  关于语文课的取消,有多种传说。有说是因为新近要开电工基础等专业课程,以拓展愈益狭窄的家电专业就业空间;有说是因为某位学校领导觉得黄老师的课有喧宾夺主之嫌,会让上面认为是学校转职业教育的决心和方法不够;还有阴谋论说学校教导主任原来也是教语文的,见我们这个班基础不错,想来接手过把瘾,但黄老师不太情愿交出来,于是就有了一拍两散的最终结果。
  不管哪一种原因,都指向了我们并不情愿的结果。于是我们展开了一场有声的反抗,开学第一堂课,不知是谁发起,整个教室里哼起了国际歌的旋律,就像某一电视剧里苏联战俘们在德国军官视察时的场景,不动嘴,只是让声音在喉头中低沉地哼。这种声音整齐地汇聚在一起,其震撼和共鸣的感觉可想而知,无怪乎电视里那位不可一世的德国将军,感到了无比的恐惧。
  我们那位无辜的不知就里的电工基础老师,神经当然没有将军那么粗,被墙一样厚重的歌声一挡,仿佛头撞在岩壁上的小鹿,负痛仓皇逃去。不一会儿,班主任、教导主任、副校长闻风而来,消防车一般匆忙而焦急。
  这在校园中,算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自然要各种调查、各种询问,各种疏通与解释,以及各种软硬兼施的威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搞清楚,是关于语文课的取消,是关于黄老师。
  从校领导到班主任,有针对性地解释了原因,从学校的办学宗旨,到专业课程设置的紧迫性,再到黄老师的健康等原因,都做了苦口婆心的解释。为了增加可信度,还特意安排黄老师回学校来给我们当面做解释。
  那天,黄老师依旧穿着那件我们熟悉的旧衣服,头发和脸上的皱纹似乎更白更深了些。他的肘间没有夹课本,自然也就不用把手插在裤兜里。9月的阳光,在他身后,把他镀成了一个披满金光的雕塑。
  还是那浑厚的男中音,内里含着一些不舍的酸涩,以及强要把这种酸涩感压制住的别扭。他几乎是以背诵的样式,重述了学校希望我们的一二三四。同样的内容,被他一说,我们毫无排斥感地完全接受了,包括最不容易逆转的阴谋论。
  接下来,他又说:“同学们,听到你们为挽留语文课……所做的,我感到……万分……荣幸。我很荣幸,你们通过我,看到了文字之美文化之美。但我的学养有限,只给你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窗……不,只算得是一个小小的洞,你们通过这个洞,看到一点一滴的星空与苍穹,那是一个你完全想象不到的广阔世界,你们需要继续扩大自己的眼界。这个世界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你没有看到,并不代表它不存在。也许它就在你眼前在你耳边,但因为你的所知所识有限,不认识而已。一辈子很长,有很多东西需要坚持!即使你是一个修收音机的师傅,知道更多美好与不知道,也是有很大差异的……”
  那是黄老师最后一次在讲台上说话,也是我最后一次上语文课。
  但那又是一个新的开始,是让我把语文和写作,不再当成一门课程,而是将它当成望向世界的小洞与小窗的开始。从那天起,三十多年时间,没有一天止息。
  我的同学里,这么做的也并不少,多年之后,他们有人成了央视主持,有的成了书法家或画家,还有的成了公务员、商人或工人,不管当下在做什么,说起文化与美,都有一种心向往之并身体力行的景仰和坚持。
  我不知道,这些都与32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是否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至少,我的人生道路,与之有着不可分的关系──像种子与果实!
  选自《读者·原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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