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村轶事(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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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8年

暗 财
  1940年仲夏的一天深夜,荣麻杆从老河滩刨出一笔暗财。暗财不是明财,当然要掩人耳目了。
  那是数日前,一位骑枣红大马的络腮汉子一直在老河套转悠,第二天又来,第三天再来,还拿着一张小铁锨,这儿插插,那儿挖挖,像是在找东西,引起好多人怀疑。于是乎,好多人也来老河滩,也拿着小铁锨,这儿插插,那儿挖挖。
  络腮汉子见势不妙,只得实事实说:“上月初,怕被仇家追上,我把半布袋银元埋在了一棵紫穗槐旁。现下转头来找,所有紫穗槐旁都插挖过,硬是不见影儿。谁若帮忙找到了,我甘愿拿出一半作为酬谢。”
  两天后,络腮汉子飘然离去,再没露面,村里人也不来了,因为所有长着紫穗槐的地方都被挖插过了。
  疑问却如沙尘,在街巷里迷漫:“那些银元呢?不会长翅膀飞球了吧?”
  荣麻杆说:“飞了也不会飞到天上,只能飞进地下。”这话他是背着旁人,捏着嗓子跟老婆说的。他的脸上漾着浅笑,似笑非笑,神秘兮兮的。
  荣麻杆个头细瘦高挑,是方圆数十里有名的扎彩匠,有一手绑扎描画糊裱的漂亮活儿,他不仅在丧事上绑扎描画糊裱纸人、纸马、四合院、金斗、银山、银桥等等,春节时也插糊描画灯笼,所以每年一入冬就开始忙活,光靠批发也能赚些钱,维持全家温饱一点问题也没有。
  前几天,荣麻杆一直在外村扎彩,回家才听说有人丢失银元寻找无果的事,次日,他装作去铲削紫穗槐条,在老河滩里转悠大半天,最终铲定了一个地点。为降低成本,他扎彩时常用紫穗槐条替代竹篾子。紫穗槐没有主干,只长乱哄哄一蓬,至米把高,结出紫穗就蔫头耷脑,好像老朽了。络腮汉子二番来老河滩之前那段时间,刮过几场迷眼大风。荣麻杆经常去老河滩铲削紫穗槐条,自然清楚某些长在低洼处的紫穗槐依然存在,只不过被流沙涌埋覆盖了。
  这天夜深人静,荣麻杆让老婆拿张铁锨,他也拿了张铁锨,神不知鬼不觉去到村西老河滩里,将那半布袋银元起了回来。
  抗日战争胜利那年,荣麻杆的儿子荣宝良在本村大财主周渊家当上了管家。
  两年后,荣麻杆说想买40亩地。荣宝良不清楚买地的钱是咋来的,于是问:“爹,凭您干绑扎描画糊裱活儿,劳累一年能积攒多少?听人说吕柳成那块地,每亩要价一块银元呐。”
  荣麻杆分辩道:“爹辛苦20多年,尤其最近幾年,外地好多财主都夸我绑扎描画糊裱活儿做得倍儿棒,给的钱一家比一家多,水涨船高,想不发财也由不得自个儿呀!”
  实际情况是,七年前荣麻杆将那半布袋银元起回家后,一直不敢露富。最近,地价一跌再跌,他才毅然决然,全拿出来买地的,就为给儿子栽下富根。荣宝良思维够活络灵敏,但世事动荡,无法把脉,买地,似乎比存钱更牢靠。村里好多人和爹一样,固执己见,认定一条理儿,九头犍牛也拉不回来。
  那块地买到手后,恰逢风调雨顺,禾苗长势良好,看来,头年拥有的这块地,十有八九是好收成。荣麻杆乐滋滋的,模仿女腔哼唱起了《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夏至,下起了暴雨,一连几天,雨势不减。那块地的南端,已经被汹涌的波涛冲垮三丈多。荣麻杆忧心如焚,转身大步流星回家拿钱,到小卖铺买了一大包供品和香箔,然后再次回家,叫上老婆,一溜小跑扑向南地。令人悲催的是,他俩给河神上供那会儿,距离河身太近,洪水冲垮河岸,人也被捎带走了。
  解放初,村里的贫协主任叫周学旺,土改运动时,被区里任命为流沙村村长。他对荣宝良颇为器重,先让他当文书,之后当互助组长,合作社时让他当合作社会计,后来成立生产队,改称他为大队会计,换汤不换药,耍笔杆子记账与拨拉算盘珠的人,非荣宝良莫属。
  四清运动伊始,好多人受到清算。有一天,周学旺问荣宝良:“知道你为啥一帆风顺吗?”
  荣宝良说:“我为人人,人人信赖我呗。”
  “不!”周学旺说,“根本的原因在于,你家买到那块地不足一年,就被大水冲走了……”
  水能覆舟,也能载舟。如果那块地没被淹没,荣家不会贫农,而是富农成分无疑。但想起那场大水,荣宝良还是有些后怕。
  掌鞭人李七
  李七有个绰号,“皮七”。他长得五大三粗,黑红脸膛,脾气倔,饭量大,说话高门大嗓,乍一看,你会疑为是关羽转世。字典里对皮字是这样解释的:由于受申斥或责罚次数过多而感觉无所谓。按农村人理解,皮就是皮实,经冻经饿经摔打。一般来说,饭量与力气是成正比的,李七也然,既是吃将,也是干将。他拉车驾辕;拉耧捉耧把;谁家盖房打地基,扛石夯的准是他;遇有白事,扛棺材头的,李七不在,还真选不出第二个人来。渐渐地,李七在流沙村成了名人。
  李七37岁那年,队长耿林杉欣赏他的蛮劲,让他当了掌鞭人。两年后,李七掌握了一手驯服调皮牲口的绝活儿,全村无人能比。一队有头蟒牛,就是公犍牛,见母牛就想上,也不管架没架辕,搭没搭套,梗着脖子愣往斜地里扑跳冲撞。李七三步并作两步,箭似地蹿过去,出手抓住笼头,没见咋使劲,犍牛的脖颈就被扭歪了。犍牛气呼呼的,瞪着鸽子蛋似的眼珠子,还在扭拽。李七将另只手里的鞭杆一扬,叭!叭!叭!不多不少,三鞭子,要不是隔着皮毛,鞭梢落处,没准儿能叼出一块一块牛肉来。
  李七颇具威慑力的三鞭子并不经常使用,也就是牲口们做精捣怪时偶尔使使,平常,人们远在一里之外就能听到,叭!叭!叭!鞭子的脆响。那多是空鞭,给牲口们提个醒,注意啦!老实干活儿,别磨磨蹭蹭!李七对牲口还是加倍爱护的,他腰带上时常拴着个月牙形虎口长的鱼刀,为的是皮绳鞍套断了坏了,随时随地整修,更为应急,给哪头突然倒地的牲口割惊风用。如此这般,李七对每头牲口的脾性几乎能知晓八九,甚至哪头牲口肚里有蛔虫,哪头雌性牲口大约哪几天生崽,乃至慵懒厌食灌啥药打啥针,都能琢磨出个一二三来。外队的牲口病了,饲养员只得牵了去公社兽医站就诊,一队一般不用牵牲口去兽医站。有回一头灰毛驴突然病恹恹的,别说搭套,就连迈出牲口棚那几步路都坠着屁股不走。李七绕着灰毛驴转两圈,嘭!嘭!嘭!拍几下灰毛驴圆鼓鼓的肚皮,说:“不碍事,吃棉籽饼多,撑住了。先别忙饮水,拉它多溜达溜达,傍黑就又精神了。”果不其然。原来,头天下午,饲养员和他老伴儿去南寨闺女家串亲,夜里没回来,让15岁的儿子看牲口,附带拌了两遍草,不想儿子见料池里有棉籽饼,抱一大块,敲碎,喂了灰毛驴。也许他骑过灰毛驴几次,有点偏爱。灰毛驴逮住棉籽饼啃了个六够。幸亏李七见多识广,救它一命。
  另有外队的马驹子骡驹子,自由惯了,套上镯口就显出一百分的不耐烦,再往肩膀头绑羁绊,背上绑鞍桥,驮载拉车拉耧拉犁拉靶,还不得气疯呀!蹦高尥蹶子自是难免。但逢桀骜难驯的,就有人送给李七,不出三天,再烈的性子也绵软了,知道了既吃草料就得干活儿,既干活儿就得塌腰使劲,否则不是棒打就是鞭抽。单说那空肚皮,饿得腿脚打颤,再不长记性还叫牲口吗?李七说:“这和改造人是一个理儿,人落生就知道摸奶穗,不就为吃嘴吗?牲口是铁,草料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连饿几顿试试,不把施舍草料的人哞哞喊爷才怪?喂它吃草料的便是爷老子,爷老子叫干啥,敢不干啥?”
  这话竟然应验到了李七自个儿身上。
  又遇青黄不接,他的裤腰带把肚皮快勒到脊椎骨上了,听说村里淘井,不由喜出望外,有白面葱花油饼吃了!一年里吃不到几顿细粮,白面葱花油饼自然就成了稀罕物。
  村里只有一口吃水井,每年淘一次,不然会被烂泥淤住。淘井人员是从四个小队抽出的棒劳力,中午饭讲定每人发两张大饼。李七比别人特殊,发三张大饼,因为每次下井挖淤泥的活儿都由他包圆。
  几十个棒劳力轮换着用老杆往外吊水,傍晌午才看到淤泥,这时,该李七光膀穿裤衩下井了,他的任务是把淤泥装桶,直到挖出砖砌的硬底。
  都没料到,李七迟迟不脱衣服,靠井台边那棵空心柳树蹭起了肩膀头的痒痒。
  老杆起起落落,继续吊水,不然会前功尽弃。
  熊三江看出了端倪,走上前说:“李七,别磨蹭了好不好,觉得三张大饼不够吃的话,再加一张。”
  李七说:“加两张!”
  熊三江说:“中!”
  李七麻利下了井。
  五张大饼如数兑现。
  熊三江一本正经道:“当场吃,中!拿走,不中!”说罢扭脸窃笑。
  清水煮菜半年粮的日子,人的肠子都被饿细了,经得住山吃海吃么?二队长吕麦成觉得不妥,悄声对熊三江说:“甭吃出好歹来。”
  熊三江麻阴着脸,不说话。
  那边李七使劲剜熊三江一眼,边狼吞虎咽边说笑话:“一顿吃饱,一天不饥,等于给家省了两顿,值!”
  最后,他和那头灰毛驴一样,肚皮圆鼓鼓紧绷绷的,被老婆郝凤珍牵着手,遛弯到半夜,总算没有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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