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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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8年

杨西离,非淄博人士。年有七旬,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自古都南京来淄博,投奔本族侄子,并定居于此。转眼已是十年。
  杨西离的侄子叫杨艺,一个有艺术味的名字,干的工作却是扫大街。人们对他了解也不多,只从居委会那儿知道,杨艺是1948年的兵,解放军赶走蒋介石后,一路北上,却没能参加一次战争。他所在的部队化整为零,进驻淄博市内各区县深山老林,挖洞建房子,储备战备物资。复员后,就在市区的历山街道办做了一名环卫工人。侄子比杨西离年龄大。
  这杨艺未娶妻生子,一人住着两间平房,院子也极小。杨西离来了后,叔侄二人一人一间房。院子东边一间小厨房,两人搭伙过日子,煎炸炒烙,缝缝补补,日子寂静无声。每天,天还黑着,或者是月亮还没下去,杨艺就要早起,带着扫帚,推着铁车,去扫大街。隔一会,杨西离也会起床,边想昨晚侄子教的做饭手艺,边撸起袖子揉面——地瓜面,蒸窝头。俩人的早餐很简单,玉米稀粥,地瓜面窝头,好一点的话,会有豆汁煎包。
  杨西离来后的第五个年头,给居委会聘到一个小学里,教孩子读拼音,用四线三格,认认真真地写声母和韵母。杨西离不急不躁,只有到语文课上,人才精神。孩子们张开小口,一遍遍读,一遍遍写。那声音整齐脆生,写在四线三格里的字母,整整齐齐,小树苗一样。家长们都满意,读得真好,写得也好,就是太慢了。读累了,写累了,杨西离领着孩子们看小人书,自己看一张,领着孩子看一张。校长在窗子边听了一会儿,摇摇头,倒背着手走了。
  到期末的时候,刚刚领着孩子们学完新课。期末考试了,还没复习呢。教数学美术音乐的老师也急,这不拖后腿吗?期末成绩一出来,杨西离在历山街道六处小学中,一年级语文是第三名。用杨西离的话说:“基础打牢了。学会的都做对,成绩就坏不了。”
  杨西离在这儿算是一个异类。不合群。形影相吊。除了上课时间,就枯坐在办公室,拿一本线装书看。课教的不怎么样,不按教课的套路来,没有备课,没有作业,教务处查教学常规,没有。教务主任不满意了。
  校长指着教务主任干活呢,和杨西離一说,杨西离说了一句话:“我走。”校长拱手。他觉得这位杨西离不是凡人。
  杨西离住的那一间,还略微大点,靠西墙一张床,靠北一个捡来的书架,都是书。南面靠木格子窗,一张老旧桌子,笔墨纸砚。侄子说:“叔,你在家看书写字吧。”每日就坐在南窗前,读书写字。
  杨西离生命的最后五年,是一个人过的。侄子杨艺一早去扫街,天黑路滑,一个跟头栽倒,头撞在路沿石上,巧了,人就去了。杨西离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在停尸房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杨西离就拿起了扫帚,推起了垃圾车。早起早去,也是趁着黑,或者借着月亮残照。天亮透了,那一条街也扫净了,水刷了一样。早上摆摊的,晨练的,走着上班的,在这条街上一走,嘿,真是爽气,人也顿时来了精神。杨西离干完活,并不急着回家,先坐在柳树下,歇歇汗。摆摊的就位了,杨西离喝一碗豆腐脑,吃几根油条,或者来一个博山肉火烧。这时候,生活好一点了。
  摆摊的,晨练的,都觉得这杨西离不一般,扫了一早上大街了,身上一尘不染。面带笑容,眉宇间却藏着浓重的凄凉。时间一长,大家都熟悉了,烤地瓜的老李,卤猪头的老张,这两位,话多,又觉得杨西离和大家一样,普普通通的,没啥两样。说的多了,就有家长里短。老李家的二小子,八月份高考,数学成绩拉一大截。这又不是地瓜,怎么贮藏,怎么烤熟了,老李没辙,唉声叹气。
  杨西离说:“逢周六上午八点,让他到我那儿去,下午四点回去。”每天下午五点后,杨西离还要到这条街上来,弯腰捡拾垃圾。
  这天下午,有点小雨,街上人不多。杨西离提着一条编织袋,一路往前拾垃圾。身后有人喊,是街道办的主任,往旁边一指:“老杨,有人找。”来人向前一步,鞠一躬,抬头流泪:“先生。”
  杨西离眉头一展,笑着说:“中一,你来了。”
  杨西离断然拒绝了回南京的邀请,他请学生陆中一把藏书交给学校。
  一年后,陆中一接到电话,赶回淄博。在那间小屋里,他看到了杨西离的骨灰盒,一箱手写书稿。并一封简书:
  “学生中一谨记:书稿交校方出版。骨灰带回南京与娇妻合葬。丁酉秋日,西离绝笔。”
  选自《山东工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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