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击手·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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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8年

当兵之前,狙击手从不会想到他会当兵,更不会想到他会成为狙击手。他是农人,守着几亩薄地、一头老牛、一杆猎枪。农闲时他扛枪进山,再下山时,必有收获。他的枪打得很准,猎物被他瞄上,就跑不掉了。
  后来队伍打过来,村里人都逃走了,他却不走。他想捡一杆枪。猎枪已经太旧,他完全靠感觉瞄准和射击。队伍打过来,他成为一名担架志愿兵,然那时,他只想捡到一杆枪,然后扔下担架,逃离战场。待队伍离开,他还会回来,种地、打猎,种地、打猎……可是他遇见了她。
  他抬着一个伤兵跑回来,用了极不专业的姿势。他在帐篷前放下担架,便看到了她。她从帐篷里疾步走出,他的面前,不再有杀戮,只剩下阳光。她穿着护士服,帽子上的红十字清晰可见。她娇小,精致,脸色苍白,神情专注。看得出她很疲惫,那一刻,他只想拥她入怀。
  他希望每天都看到她。每天都看到她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当兵。他想当担架兵,可是最终,他成了狙击手。军队里绝不会浪费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而抬担架这种事,谁都能干。
  把自己训练成一名优秀的狙击手,他用时一年。一年里,他与她仅见过三次。但这并不影响她爱上他。战火纷飞的日子,爱情成为他们唯一的依靠和寄托。
  狙击手躲在壕沟里、草丛里、牛棚里、屋顶上、废墟里、沙土里、树林里、尸体堆里……他瞄上谁,谁就成为猎物,再也逃不掉了。每时每刻他都处在危险之中,可是他更担心她。她安慰他说,战争中不杀医务兵。他说,战争中也不杀俘虏。他笑。她也笑。他们都知道,战争会摧毁一切规则,然后让人类变成魔鬼。
  狙击手与她道别,来到被炸成废墟的城市。他将衣服、头盔和额头涂抹成瓦砾的色彩,然后藏进瓦砾堆,搜寻着狙杀的目标。他的目标是敌方上尉,他只有一天时间。战斗还在继续,枪炮声连成一片,然他的耳边,万籁俱寂。他需要屏气凝神。他需要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敌方才不会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是不存在的,瓦砾堆里只有一支狙击步枪,精准的、冷酷的、隐形的、自动瞄准和射击的、没有主人的狙击步枪。当目标出现,枪响,目标应声而倒,一切就結束了。过去一年里,这种场景重复过太多次,如同严格按照剧本演出的戏剧,从不会出错。
  但这次不同。上尉似乎感觉到了他。上尉躲在掩体后面,大半天不动,好像成为掩体的一部分。上尉不动,狙击手也不动。他知道对方终会露出脑袋。他只需要在那个瞬间,扣动扳机。
  上尉终于出现。却不是露出脑袋,而是一跃而出。狙击手扣动扳机,上尉应声倒下。然而,掩体旁的陡坡让他倒下的时候顺势滚回了掩体。他还没有死,狙击手看到他露在外面的一只脚在快速地抽搐。
  狙击手没有撤离。他在耐心等待,等待上尉彻底死去,或者赶来的援兵。他会将援兵一个接一个地射杀,就像在碗沿上磕开一排鸡蛋。这是消灭敌人最有效的方式,用一个即将死去的、在巨大的痛苦中挣扎的生命。
  狙击手果然在瞄准镜里看见了援兵。援兵匍匐前进,既快且平。没有用。哪怕他像一张纸贴紧地面,狙击手的子弹也会将他从地面上揭起。狙击手屏住呼吸,控制心跳,世界只剩下瞄准镜里的十字。突然他愣了一下。他从援兵的军服上,看到一个醒目的红色十字。
  他想起她。他想起规则。他想起她。他想起规则。他不过愣了一秒钟,或者半秒钟,或者更短。他感觉他的眉心,突然火一般烫。
  那里多出一个小洞。然后,淌出鲜血。
  因为爱上她,他成为狙击手;因为爱上她,他失去生命。或者,因为规则,有了战争;因为战争,规则不复存在。狙击手倒下的那一刻,仍不知到底是谁将他射杀──受伤的上尉?真正的医务兵?扮成医务兵的士兵?还是躲藏在附近的敌方狙击手?……
  他只知道,现在,他的生命被战争击穿,她的身体在帐篷里忙碌,农人失去土地,牛群在遥远的山坡上休憩,教徒成为战士,一只鸽子落上冷却的炮筒……
  选自《百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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