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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船迫近大河中的沙洲时,突然船身一震,停了。随后又吭吭哧哧地颤动,船尾打着旋,船身慢慢掉转起来。料是航线到了尽头,该返航了。
江小慧的心里一沉。方才远远望见这片沙洲时,她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是游船的终点。不幸被料中。她绝望地望着咫尺宽的水陆之闻,有种跳下船涉水而过的冲动。
船身刚刚掉过约30度角,突然又一颤,兀自停住了。江小慧心中升腾起希望。转眼看时,一个人影正从操纵着的船老大身边离开。游船停下的力量,大概来自他了。按理说,她也可上前提议的。只是她的沉静,她的怯畏,她的一丝隐隐的白领式的骄傲,让她讷于开口。
好在,有人代劳了。
终于,船头轻轻地触到了沙洲,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甜蜜而拘谨。船上的人急急地跳下,生怕船老大反悔似的。及至落地,方知冒失了──雙脚陷在松软的沙泥里,动弹不得。拔腿一脚泥。
后面的人得了经验,下船便小心了,躬身探行,如履薄冰。江小慧望着灿黄的流迹平整的沙面,心下多出几分踌躇。她恨不得褪去鞋袜,光脚亲吻这温软的薄沙。可是,那像什么!正想着,身后有人轻盈地跳下,随着步子的迈开,沙地上便现出个个椭圆的沙窝,像奥运会开幕时场馆上空腾起的“大脚丫子”。“大脚丫子”延伸了不远,停住了。身子转过来,正是船上从船老大身旁离开的人。一脸阳光,弯着被太阳迫成的笑眼,伸过手:来──
江小慧几乎没有犹疑,搭上手,任他攥了,随一股力量带动而下。落地时,似乎多了一种向上的托举,使她如跳马运动员收式般光彩。这时,她才发现,他是光着脚的。船上早做了准备。
“脱了吧。”他笑语殷殷。江小慧脸颊微微一热,被他说中了心思一般,竞自然地将挎包递给了他,腾出手来褪鞋袜。顷刻,光洁如玉的双脚便陷在沙窝里。
“走吧,那边有片干沙滩。”他仿若导游。她成了听话的游客。身后,两串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的脚窝窝。
这次市作协组织的文学爱好者笔会,对江小慧来说,不过是无聊文人装模作样的借口。尽管她也是“爱好者”,却不像弄文字的那些“半疯”一样,发表了文章就鸡犬升天,一不如意又要死要活。对这个圈子,她若即若离,鄙夷并趋向着。很矛盾。
可是,长假又干什么去呢?
老公带着儿子去了世博。当时约定,如果她去就开车自驾游,她不去,爷儿俩就跟旅行团。结果,自家车被闲置了。老公也是个不爱操心的人。这些年,除了床上那点事,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他们联系在一起。
干沙滩到了。
脚下立即多了几分干爽洁净。细软温热的沙子,像情人一样熨帖。坐吧。此时不坐,更待何时。如果可以,江小慧甚至想躺下。伸展在这沙洲上。不冥不思。
“快看!那边──”他叫起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江小慧看到一只白色的大鸟腾起,挥动着降落伞一样的翅膀,向天际飙去。那种优雅的姿态令江小慧着迷,她甚至感到了胁下的涌动。她突地张开双臂,身体后仰,以一种飞翔的姿势把自己放倒在沙滩上。臂落处,滑过他的衣襟。
他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不知怎地,竟也一个后挫,把身体放平了,和她并排。江小慧扭脸,一笑。
“你是,做什么的?”她问。
“一家广告公司做美工。”
“也喜欢写字?”问过,江小慧后悔了。这本就是一次“笔会”啊。
“嘿嘿。”他哂笑一下,算是作答。
沉默。
“你说不定哪天走在街上,仰头就能看到我。”他说。
江小慧想象了一下,莞尔一笑。又是沉默。
“我们去看鸟落的地方吧。”他打破静穆。
“哦。”她支起身子,对他的提议既惶惑又好奇。
“来──”他一个鲤鱼打挺,旋即立起,伸手拽她。只一拉,江小慧便鸟一般腾起。
找到了那个“鸟落下的地方”:细碎的趾印,如竹叶三三而落。旁边那旋风样的沙画,似是大鸟翅膀拍打出的作品。江小慧蹲下身,专注地看着那些趾印,像一个侦探在审视蛛丝马迹。天空留不下飞鸟的印记,沙地却保留了它的气息。只要它来过。
太阳升起来,热了。江小慧脱下白色的短夹克,露出毳毛一样的粉红薄衫。河面上有风掠过。日热衬得风更凉,江小慧想融化在这风里,像一只大鸟。
“走了,走了,船在催了……”那边有人喊。江小慧心凉了一下,不情愿地起身。他随手拈起她落下的外套,自然而然。
柴油船橐橐而返。也许是顺流之故,江小慧觉得,比来时快了近一倍。
报社的两辆面包早已等在岸边。人鱼贯而下,拥向各自来时的座位。他在前面,江小慧尾随。她的白色“翼翅”被他拎在手里。眼看着他上了车厢,江小慧却一折身,上了另外一辆车。上车坐下,心怦怦直跳,为自己突异的举动不能自持。心里却默念:快开车快开车……
车开动了尾随着前面那辆,一路不停地驶向市区。再见了,大河。
手机滴滴响起,一看,他的短信:你的衣服。江小慧脸烫了一下,没有马上回复。她珍惜这个小伎俩带来的成果。
去哪里好呢?她有些拿不定主意。家里?倒是安全,只剩一辆车长着眼睛。可不能,别扭。很那个。想到这儿,脸又添了热度,周身血液也奔涌了。这还是,那个茕茕孑立孤芳自赏的江小慧吗?只因一个,想要飞翔的欲望?
她回复:到地方我给你信息。逃也似的合上手机,阖目养神。
在家的附近下车,江小慧反向而行,直至一个九曲回环的背街。上次一个大学女同学,从外地过来看她时就住在这里。她来过,环境优雅。
订过房间,给他短信。在浴室里,膨胀感使她接近眩晕了。
挣扎着出来,电话铃响起。她心跳如鼓,接通。宾馆前台的声音:女士,请来取您的东西。
在那件“白色翼翅”口袋里,她触到了一件硬物,掏出一看,是团河泥制成的印模,上面赫然是一枚三片竹叶的鸟趾印。
她泪湿沾襟。
那一刻她知道,尽管生命中没留下痕迹,她已经飞过。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