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簪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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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8年

  清风起,霭色暮开。道观的老师父打开观门,清扫着门前的落叶。
  她来此已有四十余年,如今已容貌衰矣。她取下道帽,坐在曲径拐角的石凳上,仔细端详过帽子上的汗渍之后,轻拂上面的灰尘。忽然听见一声珠翠落地,她蓦然回头,地面却是空空如也。风尘如故,她早不似从前,但在那空白的青石板上,她分明看见了那支玉簪。
  她弓起的腰猛地一震,转而恢复平静,大声喘息之后,老泪纵横。“四十年了,夜夜思君不见。”
  傍晚时分,她终于可以停下来与自己对话。白日来道观烧香祈福的人太多,她忙着点燃烛台,清扫路面,从来不看求道者的双眼,只是低头微微鞠躬,然后在心里默默祈福。夜色漆黑,她借着微弱的烛光,从怀里掏出一枚玲珑的玉佩。这枚双鱼佩剔透微瑕,她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刻纹,使劲儿攥在掌中。
  “砰!”她再也忍不住了,起身走到发出那声音的地方,蹲下身去,捡起了那支玉簪,一下打开了四十年前记忆的大门。
  当年歌舞升平,琴瑟和鸣,站在他面前,她着一身红衣,纤手轻挥,足底生莲,嘴中轻唱:“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
  眸子婉转顾盼,偶然看到他炙热的双眼,她花白的脸颊开出两朵花。

  她是京城歌妓,矾楼的头牌。她自小熟知各种曲调唱法,又因舞姿出众、容颜绝色而被妈妈捧上宝座。揽客无数,但不知情为何物,总盼才子来顧,无奈风流不至。她在风中站稳脚跟,听着来人的嬉笑打闹声,闭上双眼久久不愿睁开。
  但那一日他出现了,座下只他一人,不见风月,她轻声起舞吟唱。旋转之余,她嗅着那人的气味儿,也用耳朵听着声响。她抬起袖子,撞到了衣间的玉佩发出玉鸣之声,抽出扇子,纸骨翻折着,仿佛是拿起了纸笔,墨香浓厚。
  有一股持续的灼热迫使她打开心底这扇门,眼前这位清风俊朗之人站起身来,不断走近,气息微微急促却不失大雅:“这柄玉扇赠予师师,鄙人还有事先告退,再会。”指尖微触他的手指,冰凉如玉。
  夜晚,她徐徐打开那把扇子,心,不自觉地震动。只见这玉扇柄刻着梅花,上面用清秀小楷题着一阕词:
  铅华淡伫新妆束。好风韵、天然异俗。彼此知名,虽然初见,情分先熟。
  炉烟淡淡云屏曲。睡半醒、生香透玉。赖得相逢,若还虚过,生世不足。
  词的末尾题着他的名字:清真居士。
  她将扇子仔细收好放在胸前,嘴角漾起一抹笑。
  后来的事很简单,他邀请她赏菊,领略湖光山色。望着湖畔的风光和身边的佳人,他掏出一支玉簪,笨拙地插在她浓密的发间。她不禁脸红,攥着绢子的手心出了汗。

  又过了两个月,她的名声响彻京城,那个至高无上的人想来一睹她的绝代芳华。相似的场景,那座榻上却是不同的人。他温文尔雅,眉目温润;他眉峰凛然,英气逼人。他们的笑容在某个时刻竟会重叠,她转得晕晕乎乎,身如梦中。
  夜晚她独自斟酒,杯满却不停,眼见赏赐满屋,耳边是眼前人叹的那句佳人,心里却是那小楷书写的生香透玉。“若还虚过,生世不足。”她哼哼着提起嘴角,扔下酒杯,倒在碧袖上。
  再见他时,那个字迹娟秀的如玉之人,已不似从前那般快活。他们再次来到昔日垂柳的湖边,相顾无言。她喉咙发紧,似有烫酒滴过;她欲说还休,似干杯下肚。他从怀中掏出玉佩,小心放进她手中,说道:“师师,从此你我相见不便,你好生珍重。”
  她头上的簪子再没换过,偶尔那个赵大官人问起,她总搪塞过去不言不语。可碰巧那日她不在房中,他偶然翻到了那把扇子,瞥见了尾注的小楷“清真居士”,怒不可遏,终于在第二天朝堂上爆发。
  赵大官人贬谪他去边远之地,他似早料到一般,淡然脱去官帽。离别之时,他再次来到同她常来的那片湖畔,难忍离别之情,身边佳人不在。他作了一阕词,托人送到她的手中。
  词里他称自己是京华倦客,原来酒趁哀弦,灯照离席,都像是提前说好的一般。她颤抖着放下绢纸,手落琴响,声声锥心……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他走时,她未来得及送别,这次就当是为他而唱吧。她唱得字字凄楚,情到深处,泪洒玉盘。台上的人狠狠蹙着眉头,摔杯而去。她倒在原地,暗自神伤。
  十年过后,金人来犯,战火硝烟,国破山河。宋徽宗被掳,她想起他眉角的英气和俊朗的神情,不禁伏案担忧。“若无国,何来家。”那支他亲手插上的玉簪,却在战乱中丢失不见,她恨自己的粗心,在抗击敌寇上却越来越坚定。她捐出自己的银两给战时勇士,收复山河。
  可耻辱受尽,山河还是破碎。红极一时的矾楼一夜倒塌,她收拾细软,卸去红妆,走向道观。这一去就是四十年。
  她眼角长满皱纹,日复一日在道观中擦拭着过往的回忆。那支簪子长在了心底,她眉眼浅浅,年轮刻在了手掌心。
  “砰!”她在道观的梦惊醒。满眼泪光,恍惚中有个温润如玉的身影捡起那支玉簪。
  “怎么又掉到地上了?这么不小心。”
  她慌忙起身奔去,在错乱中抱住那个人的身影。泪水夺眶而出之际,她与她梦中的身影终于重叠。
  选自《时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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