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虎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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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7年

傍晚,梁老俵通常要挑着鱼丸担子走过黄草冈。
  那黄草冈介于武邑城南和松树崟之间,疯长了蓬蓬勃勃的猫毛草,朝晖夕照下,流动着金黄的波浪。
  这日向晚,梁老俵脚跟轻快,一步三摇。他今天卖出了二百碗鱼丸,精光滑净。一三得三,二三得六,整六百文铜板装入褡裢里,当当响。他很想唱一首山歌。
  夕阳下山了,暮色四合。梁老俵取出火镰打火,点亮了担子一头的红灯笼。红灯笼是摆夜摊用的,上书“梁记客家鱼丸”,红光中特别醒目。
  梁老俵摸摸褡裢,暗自感叹,老啦,儿子、孙子都能养鸭牧牛啦,门牙缺了几颗,漏风,气口不顺溜,幸好,嗓门袅袅嫩嫩的,好像没有多大变化。他想起了年轻时和陌生女子对唱山歌的情形,唱着唱着,动情了,越走越近,面对面了,都收了声,相视一笑,一同钻了密林草窝。
  于是,梁老俵扯开了嗓门,唱道:
  高山岽上哎一枝梅呀,爱唱山歌哎两人来也。
  唱到鸡毛哎沉落水哟,唱到石子哎浮起来也。
  感觉挺不错的,他正要发力以“噢嘿”拖腔煞尾,却是呆了。
  一只大老虎挡在路上。
  赣闽粤边重冈复岭,多有虎患。近日传闻,赵屋寨两个顽童在寨门口被老虎吃掉了;昨夜,一只大老虎闯入七里滩,叼走了一只小肥猪。村民鸣锣击鼓持刀铳围攻,大老虎扔下猎物,飞过寨墙。
  乡人说,遇见老虎,有树爬树,高高的。无树,就将随身雨伞一张一合,老虎见此庞然大物,必定惊恐奔逃。此地空旷,身边哪有雨伞?梁老俵清醒过来,颤抖着抓过红灯笼,要吹灭了它,他紧张极了,吹了几次,灯光闪了闪,更明亮了。
  嗷呜,大老虎蹒跚而来。
  哇呀!梁老俵转身要逃,双脚打滑,摔倒了。红灯笼抛出,恰好挂在担子上。
  绝望中,他抓起了身边的小石块。这时,他听到了大老虎的呜咽,似在乞求什么。细看,此虎吊睛白额,蹲伏,摇动右掌。一根长长的荆棘刺入它的右掌心,红肿流脓。
  梁老俵明白了,这畜生向他求助。帮不帮?反正跑不了啦,帮吧。
  他小心翼翼地将荆棘拔出,又从担子里取来剩余的姜丝葱蒜,撕下一块布,包裹好。白额虎摇晃尾巴,隐没草丛。
  梁老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挑起担子跌跌撞撞地回家去了。
  他再也不敢走黄草冈这条路了,上县城卖鱼丸,他宁愿弯二铺路,过七里滩,走东门。
  几个月后,就听闻邻县杭川县令为民除害,在回龙滩猎杀了三只大老虎。有人赴杭川墟,亲眼看到了狩猎壮士戴红花大游街,壮丁们果真是扛着三只大老虎,小水牛一样大小。
  虎踪绝迹了。
  梁老俵又走老路了。这一天,生意清淡。销完鱼丸,晚了许多,过黄草冈时,梁老俵点亮了红灯笼。
  起风了,一声呼啸,白额虎扑了过来,放下一只黄猄,目光湿润地望着梁老俵,绕红灯笼转了一圈,缓缓而去。
  客家俗谚說,黄猄鹿肉鹧鸪汤,是为天下美味。梁老俵靠这只黄猄,发了一笔小财。
  此后,只要梁老俵点亮红灯笼走上黄草冈,白额虎总是依时现身,总有野物献上。
  梁记客家鱼丸,有讲究。新鲜鱼,新鲜水。梁老俵一大早到井台提水时,滑了一跤,折断了腿。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呢。屈指算来,梁老俵已经有八九十天没有上街卖鱼丸了。
  那只白额虎,一直等着他。
  转眼到了这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
  太平无事,风调雨顺。武邑唐知县下令在城门楼上高挂一排红灯笼,增添节日氛围。
  圆月西移,秋草露冷。白额虎矫健地跃动身姿,疾驰向武邑县城。
  白额虎飞过城墙。
  夜深人静。白额虎在街市上东张西望,溜溜达达。
  更夫发现了它。他躲了起来,飞报县衙。唐知县急调弓兵百名,爬上屋顶,张弓搭箭,悄悄地逼近白额虎。
  怨听一声梆子响,箭似飞蝗攒射。
  自额虎长啸,蹦跳倒地。它扭头无力地望着城头的那串红灯笼。红灯笼迷迷蒙蒙,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
  唐知县检视战果。他惊讶地发现,这只血泊中的白额虎,紧闭的双眼之外,挂着两行清泪。
  《武邑县志》载:“康熙八年,中秋夜,虎从城南逾垣而入。知县募勇士射殪之。”
  那夜,梁老俵悄无声息地死了,死在了床下,桌子上有碗清水。他瘦得像骷髅,脸黄纸一样难看。
  选自《小说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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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avatar 三年出生的农村小伙

      很好看,我很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