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陶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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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7年

熊孩子光知道败家,不知道过日子。娘拿一根木柴哆嗦着手敲打纪臣的头。
  窑口里的火正旺,映红了纪臣的脸膛,纪臣一句话不说,眼睛死死盯着窑口里的火。
  娘说,你爹活着的时候拧着你耳朵要你好好学,你死活不上心,现在你见谁家还用这些盆盆罐罐?你是不是嫌我死得晚了?一天到晚不挣钱瞎鼓捣。
  爹是远近闻名的黑陶冯,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
  黑陶的技艺是祖辈流传下来的,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到了爹这一辈,爹把黑陶做得黑中透亮,技艺已经炉火纯青, 用石子一敲发出清脆的瓷音,爹也落了个黑陶冯的好名号。
  特别是单干以后,下地用瓦罐捎稀饭,家里用瓦罐腌咸菜鸡蛋,就算院子里摆一盆不值钱的野花,那也是黑陶冯烧制的花盆,家里如果没有一件黑陶冯烧制的陶器,那这家人的日子也肯定过得不像话。
  到了纪臣七八岁的时候,黑陶冯开始关起门偷偷传授技术。但纪臣不是个做学问的料,一天到晚就喜欢大街上疯跑,捉迷藏打群架,有好几次爹拧着纪臣的耳朵使用家法,纪臣老老实实服软,爹信以为真,一不注意,纪臣已经像猴子一样爬上窑顶,冲爹吐着舌头做个鬼脸,跳出院子跑了。爹跺着脚直骂败家玩意,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在黑陶冯最辉煌的时候,却不知道敛财,他说,庄稼人的日子紧巴,缺家什用,陶器虽然是黑的,但咱的心可不能黑。
  随着现代生活用品充斥市场,黑陶也退出了历史舞台,到最后只剩下死了人摔的陶盆在用,黑陶冯的日子也开始清苦起来。
  尽管日子清苦,但技艺是祖辈传下来的,说什么也不能毁在自己手里。纪臣的不用心,是黑陶冯心里最大的疙瘩。
  受不了爹的叨叨,纪臣那年一气之下卷起铺盖进了城。爹跪在爷爷的坟前一声长叹,老泪纵横,最终把遗憾带进了坟墓里。
  娘说,是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气死了你爹!娘一夜之间把窑扒了个干净。
  打爹死了,娘笑过一次,那是自己结婚的时候。
  娘对邻居说,没想到俺家纪臣小学上到三年级,还能从潍坊领回一个戴眼镜的姑娘,大了有出息了,烧窑这活他不学就不学吧,反正以后也没人再用那些盆盆罐罐,以后讨了媳妇知道挣钱过日子就中。
  日子舒坦了没几年。
  纪臣突然把工作辞了,在院子里重新建了窑,一天到晚鼓捣陶坯。老婆一气之下回了城,街坊邻居背后议论纪臣精神不正常,娘的心也堵得不透气。娘说,就算你烧出来现在也没人会用,顶多卖几个花盆也不够你孩子上学用,等你把家整散了,也把我气死了。
  纪臣说,爹以前是工匠,我要做大师,爹以前烧给人家用,我烧出来是让人观赏的。
  纪臣說,自打有了孩子,这几年整宿睡不好觉,我总得干出点事来,给孩子立个样子,也对得起爹的在天之灵,老祖宗的东西不能毁在我手里。
  纪臣说,有一次无意参加一个工艺品展会,见人家的陶器远没有爹的水平高,却被奉为艺术,想起小时候爹对自己的良苦用心,现在恨不得把肠子掏出来扔了。
  娘用木棍敲打纪臣的头,做你的春秋大梦。纪臣一言不发,死死盯着窑口的火,那跳动的火苗,把自己的心烤得火热。
  出窑的那天,来了很多人围观,有看热闹的,也有来看本事的,还有县电台的记者,等着挖掘非物质文化遗产。
  纪臣跑到爹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又冲着窑口磕了几个头。
  一件件黑中发亮的花瓶、兰花盆、砚台从窑口递出来的时候,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纪臣抚摸着作品,每一件都在上面刻上了“黑陶冯”。
  娘这次哭了,自打爹死后,第一次见娘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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