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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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7年

那年夏天,阴天多晴天少,偶尔的一天,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洒向人间,照耀着大街小巷,照在了支小军仰起的脸上,照亮了脸上那弯月牙儿。
  关于“月牙儿”的形成,说法不一。有人说待产时受了惊吓,有人说他是个酒精儿。不管怎么说,左邻右舍都挺喜欢支小军,看到他从小到大,笑的时候在笑,哭的时候也在笑——大家的愁苦也仿佛挂在了他的月牙儿上,烦恼在月牙儿上悠荡几个来回,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街坊们都亲热地叫他“小军”,只有潘嫂叫他“支傻子”,每次叫的时候都带着一股陈腐的味道。之所以这么刻薄,是因为潘嫂的女儿月月——那是她的命根子,自小体弱多病,她怕孩子有什么闪失,连月月到胡同口玩耍,也要在她的视线之内。
  那个夏天,是红卫兵闹得最欢实的季节,也是潘嫂防范得最严密的时候,既怕胡同里戴着红袖箍的少年们,风风火火地撞着月月;也怕胡同里的孩子们野性,带着月月去北面的水井去玩;更怕支傻子不怀好意,再伤害了月月。
  但潘嫂还是没防住支小军。那天月月在胡同口的大榕树下看到了新鲜事——蚂蚁搬家,这一群会移动的小黑点牵动着她的心,她不由自主地跟着蚂蚁移动着脚步,仿佛也成了它们当中的一员。
  月月走出了潘嫂的视线,遇到了一个脸上有月牙儿的人,把一块橘子瓣的糖递了过来。那年月糖是稀罕物,月月稍一犹豫,就把糖含在了嘴里,甜甜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口腔。
  吐出来!潘嫂从天而降,眼中的火焰几乎能点燃这棵大榕树。她把糖从月月嘴里抠出来,“啪”地丢在了支小军的脚下,扯着月月边走边骂:“支傻子,你给月月乱吃东西,我不会放过你!
  支小军乐呵呵地看着她们走远,到家门口的时候,月月还回头瞄了他一眼,他这才弯腰拾起那块糖,用手擦了擦,却越发脏了。
  潘嫂余怒未消,敲盆敲碗地骂个不停,直到广播喇叭里的播音员打断了她的怨气。大喇叭里正沉痛地播报着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功劳和奉献的象征。整个世界都静默了——除了树下的支小军,他的脸上还挂着微笑的月牙儿。潘嫂捂住了月月的笑脸,又恶狠狠地剜了支小军几眼。
  支小军是第二天早上被带走的,红卫兵们给他做了一块牌子,上面酣畅淋漓地写了五个大字:幸灾乐祸罪。铁丝挂在支小军的脖子上,沉重的木牌一下子坠弯了他的脖子,他的脑袋抬不起来了,那弯月牙儿也看不见了。有几个孩子出来看热闹,立刻被各家的大人踢了两脚,街坊们约束孩子们不要上街,不许去看支小军被批斗。只有潘嫂上街买药,去了良久才回来,关上门又教训了月月一番:我这几天忙,你这个礼拜不许去胡同口玩,更不准笑;没看到支傻子那惨样,越笑越打他,越打他越笑……
  连下了三天雨,天终于晴了,支家人哀求了几次,抓人的淡淡说了句,举报不实,没想到是个傻子,放了吧。在陽光的陪伴下,支小军带着一身伤回到了家,月牙儿仍然挂在脸上,仿佛他刚刚享了三天福,而不是遭了三天罪。当然,身上的痛楚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牵强,伤口的撕裂更是让他的“笑脸”挂着泪水,他不敢到胡同口去玩,似乎那里有一块更沉重的木牌在等着自己。
  傍晚时分,支小军来到了胡同北面的水井边,他手里还攥着那块脏兮兮的橘子瓣糖,批斗了三天,这块糖居然幸运地完好无损。他懵懂的意识里,知道大人会把脏东西洗干净,可是家里没水了,他得到井边来打水洗糖。
  支小军发现了几个孩子都在这儿玩,还意外地发现了月月。他又高兴起来,攥着手中的糖,绕过那几个孩子,径直走向了月月,摊开了手掌。月月笑了,接过来看了看,糖脏了怎么吃?
  支小军向水井走去,笨手笨脚地解着吊桶。月月兴奋地奔过去,学着大人的样子,帮着顺下水桶,又卖力地摇起辘轱——当一桶清清的水提上来的时候,月月惊讶地盯着水桶,那里面有个圆圆的“红月亮”,正在水中摇曳不止。月月像发现了稀世珍宝一样,等不及支小军把水桶提上来,便兴奋地伸手过去,她想象着手里的糖和“红月亮”一起洗,会不会便有了月亮的味道。
  连下了几天雨,井口很滑,月月脚下一个趔趄,滑向井口的身体却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月月抬起头,看见支小军居然挡在了井口前,护住了自己,脸上那弯月牙儿更加灿烂。月月欢喜地把糖从水桶里捞出来,尝了一口,真甜,她微笑着将糖递给支小军。水井旁,一块糖,两个人,两弯月牙儿一起向上翘着……
  支傻子,你敢把月月领这儿来!你又敢给月月乱吃东西!
  潘嫂凶神恶煞地扑过来,支小军吓得往后一缩,月月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条人影连带着那桶水“扑通”一声,落了下去,水花溅起老高。
  一抹斜阳正照在井沿上,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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