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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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7年

村子后面的大路上,人很多,接连不断,如搬食的蚂蚁队伍,都急慌慌地朝前赶。一个胖大嫂,用手拖着一个嘴唇上挂着鼻涕、往后打着坠儿、撒娇卖痴不想走路的小男孩,嘴里骂骂叨叨:“小爹,快点走吧,再不走,好戏可就开场了!”
  他们是赶着去看年戏的。
  村子东头,有一处天然形成的高土坝子,上面早被村里的年轻人拉着石磙子碾压了好几遍,溜光四平,台子的左右和后面栽好了木杆,挂好了青黑布幔子,这样就成了一个自然形成的大舞台。舞台当中,放了一张八仙桌子,村子里的民兵连长钢蛋,正指挥着大家搬运演戏所需的道具,跑前跑后地布置舞台。在戏台左后侧,坐着几个干巴巴的乡村老者,他们各自手拿二胡、梆子、锣、笛子等乐器,显然是伴奏者。其中有个抱着板胡的老头,眼睛微闭,吱吱呀呀地紧着丝弦,他的外号叫大秃子,稍微有点耳聋,人虽是大老粗,但一手板胡拉得无人能比,其曲调或婉转悠扬或激昂高亢,听了令人销魂。他一会儿慢慢调试,一会儿又侧着耳朵倾听。他“呀”的一声,率先拉出一个音,后面的笛手、吹笙手等人赶紧紧随其后,吹拉弹唱,往一起努力地定着调子,这时候,人人都脱离了刚才萎靡不振的状态,精神了起来。“二孩,给我挠挠痒痒,你这孩子,不好好学,将来去喝西北风!”大秃子大声叫唤他的弟弟——被称作二孩的人,那是跟着他学拉板胡,好谋一口饭吃的瘦弱小子,听到他哥哥吆喝,忙屁颠屁颠地跑上前,把手伸进大秃子后背的衣服里,一拱一拱地给他挠着脊背。
  这时,一个须发洁白、面貌威严的老者,从布幔子后面站出来,大声吆喝道:“诸事齐备,开戏!”原来是剧团的团长。大秃子咳嗽了一声,手把板胡弓子,往高处猛地一挑,再往下一落,一声勾人的音乐响起,紧接着梆子、鼓、锣、钵各种乐器齐鸣,顿时,曲调儿如渠水般泄出,流畅、光滑、调皮,一会儿,由流畅变为华丽,好似从上空云彩里滑下来的绸缎、抛向舞台下面拥挤的人群。舞台下,先前还是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听不清人言语,及听到舞台上的丝弦锣鼓声响起,马上就静了下来,齐仰起头来并定格住,从舞台往下看,仰起的脸,瞬间就成了一片黄白。
  这时,丝弦的声音高昂起来,锣鼓的节奏急促起来,铿锵铿锵铿铿锵,如雨打屋檐,如群鸡啄米,舞台后面的布幔子一动,一个长须的武生,踱着方步从幔子后面出来了。他在台上左右走了一遭,放声大唱:“高怀德来秉性烈,随身带来三尺铁。迈虎步朝廊惬,但等昏王把头切。”声音浑厚,拖着腔,转着调,声震四野,穿云裂帛,最后的音成了鼻音,落在一个“啊”字上。虽没有麦克风、扩音器等现代化的玩意儿,但激昂的声音,连远处村庄不来看戏躺在被窝里挠痒痒睡觉的村民都能听到,台下轰然一声,爆发出雷鸣般的一声“好”来。武生此时正抖着手腕子,手中的竹马鞭,有力地抽打着胯下那匹虚无的烈马,“咴儿咴儿”——虚无的马前跳后跃,武生也随之前俯后仰。渐渐地,武生不再按寻常的戏路表演了,他巧妙地加入了本地的方言与村俚动作,感情表达豪放夸张、情感表露淋漓尽致,众人的脖子伸直,眼里放光,嘴巴大张,脸上现出痴醉的神情。
  很快,戏进行到了小半场,人群里忽然起了一点小波动。先是一個吃奶的孩子,被台上一个穿着高靴、吹须瞪眼,扮演奸臣的大白脸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嘶哑着喉咙喊叫:“鬼,鬼!”倒惹得周围的人一阵大笑,孩子娘不好意思地抱着孩子溜出人群。紧接着,村子寡妇二嫂的一声尖叫吓了大家一跳:“谁这么缺德,谁?”原来是有人趁挤挤挨挨,凑近她的身旁,偷偷地摸了一下她的大腿。周围的人这次是轰然大笑了,寡妇二嫂红着脸,非常愤怒地转着圈,瞪着眼睛四处寻找,但周围的人,个个挤眉弄眼诡异地笑,都显得一脸无辜,又去哪儿找个人?
  看戏的人群后面,清一色是村子里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聚在一起,没个正形。男的一堆,女的另一堆,男堆的人不住推推搡搡,往女的身上拥,嘴里说着些放浪撩拨的话儿。女青年装着不理,但眼波却时不时地往说话的人身上,扫上一扫,有的还假装正经地骂上两句,不过倒引来了男青年们的笑。而且,有相好甚熟的,早在开戏不久,对上了“暗号”,一前一后,到无人的场外麦穰垛处,聊天去了,戏唱的啥内容、好不好,一点都不知道。
  戏场子四遭,有脑袋活络的村民,做起了买卖吃食的小生意。村子里的张驴儿,用筷子穿起一串焦黄喷香的包子,伸到别人的鼻子下,大声吆喝:“日(热)包子,日(热)包子,还有油掉(条),快来买!”他缺了牙的嘴,漏着风,说话口齿不清,吆喝买卖的话语,惹人发笑,还让人当笑话传了很久。戏场上的人们,都痴迷地抬头看戏,没人理他,有的甚至厌恶地用手把他的包子拨到一边去。张驴儿觉得无趣,只好转到另一边,嘶哑着嗓子大声吆喝。戏台子上更热闹了,一个老者,用双手捧起垂胸的长须,不住抖动,他脚步踉跄,满脸悲戚,抬起手,擦着脸上根本不存在的泪:“哭一声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可怜老爹我大年初一就盼你家还。”观众里,有上了年纪的老妪,用棉袄袖子拭着脸上的泪,嘴里啧啧有声:“唉,我的儿来,真可怜人呀。”
  舞台上的人舒展长袖演绎现世人生,而戏台子下的人们,却沉浸在历史的忠佞与悲欢中忘记了时间的飞逝,及等到吹起了谢幕的喇叭声,演员全都隐于幕后、戏台上空无一人了,才都嗡嗡地散去了回家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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