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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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7年

旱情一年比一年严重,今年起码比去年严重三倍。
  看看地面,你就会相信我的话了。泥土细得踩一脚,溅起的灰尘水雾似的,立馬就将鞋面糊没了。炽热的太阳,每年都往下坠一寸。地下水位每月都往下降一寸。我们只好每日都冒险下一次井,将井底再掘深一寸。谁都不想在这个夏天之后,成为摆进实验室的木乃伊。
  我们在木然中坚持着活下去,相信老天爷迟早会给活路。
  好消息终于来了。村长临走时透露,今晚六点后,上面水库可能会放水下来。我问村长,要是水库抽干了,城里人怎么办?他们是没办法挖开水泥地面的。自来水厂也要水源。他们会花钱从北极运冰块吗?
  这不关我们的事! 村长说完,翕动着两片黑沉沉的肺叶,跨上摩托车。村长要去镇上开会,参与研究各村分水的事。他扬起一阵灰雾刮过来,头也不回地吼,二子,你去通知各家,准备好抢水的家伙。
  我将村长的话嘶喊出去后,从地洞里钻出来的人只有两三个。
  听声音是李大爷在骂王婶。
  你们这些老娘们真不顶事,准备这些破盆烂桶的有啥用?
  那你说准备什么合适呢?是张瘸子问的。
  李大爷说,准备铁锹、箩筐和塑料袋。我们先去挖土,然后下到河底筑坝拦水。
  上游的人会不会也这么干?我忍不住问。李大爷没辨出我的声音,问王婶,说话人谁家的?王婶说,听声音是马三家的二子。我又问,我们将水都拦住了,下游的人会不会来跟我们拼命?
  咔嚓一声,村头最后一棵枯树断了。一个高个子走过来说,我们先在村口挖一个大坑,然后集中全村的男女老少,排成一队,从坑边排到河底,提水过来蓄在坑里。说话人的声音,听着是王婶的丈夫。李大爷说,谁还有力气挖坑?谁还有力气提水?死人都抬不动了。王婶的丈夫不服气,说,筑拦水坝就不是力气活了?要不先将各家大人都喊出来,一起想办法。
  我知道这时候,大部分人都躲在地洞里贪凉、沾湿气。在漫长经年的旱季,为了抵御炎热干旱,我们村的人都像树落叶子一样,落光了毛发。四肢正在向鱼鳍转化。头脸全变成相似的怪面——光头、凹眼、塌鼻、小嘴。我们还因为干旱,被晒干了羞耻心,都养成了不穿衣服的习惯。现在人与人之间,只剩高矮胖瘦和公母的区别。很难识别出谁原先是谁。多数情况下,只能靠尚未完全变化的声音来认人。
  十几个七长八短,裹着一身皱皮的人,陆续来到打谷场上。大家都用畸变的手掌,举在头顶遮阳。天上没有一丝云,只有白花花的光。地上没有一棵树,只有刚溅起的齐腰深的灰雾。
  沸沸扬扬地争吵了很久,谁也没有说出切实可行的办法。
  眼望已经日薄西山,有人提议等村长回来定。李大爷继续固执地撅着破败的屁股,收拾他的塑料袋。我琢磨李大爷的办法还是可行的,只要将拦水坝筑矮一些,让多余的水漫过去。这样,既能保存下大部分的水,下游又不会发觉。但我不知道我们的上游还有多少上游,下游还有多少下游。
  村长回来了。他敲着破洋瓷盆,满村乱跑,呼叫各家各户带点吃的,赶紧往西山高处逃。他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喊,洪水要来了!洪水就要来了!
  几十个大小不一的人,从地洞或房子里钻出来。大家都看疯子一样看着村长,显得无动于衷。望梅止渴也得指片梅林给人看啊。光秃秃的西山上,正火红一片,哪里有要来洪水的迹象?
  直到繁星满天,也没来水的动静。村里除了村长一家,谁也没去西山。
  子夜时分,一场横空出世的洪水,以摧枯拉朽的态势,从河床轰然驶来。这头穷凶极恶的猛兽,晃动着身子,迅速涨破河堤,淹没了广袤的旷野和灰突突的房屋。每一处沟渠和地洞,几分钟就吸饱了水……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洪水已下去大半。青砖灰瓦的房屋又露了出来,残水在低洼处静默着,只有河水在哗哗地流淌。
  红光泛滥的大地上,奇迹出现了。
  经过一夜洪水的洗礼,人们像是泡开的木耳,竟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羞耻和自尊也重新附体。大家开始寻找破衣烂衫遮掩身体。已经穿起衣服的人,开始嘲笑、围观还没穿衣服的人。对着他们的胴体,窃窃私语。最后,我们都陆续朝西山包围过去。
  只有村长一家,还是昨天的怪模样。天哪!原来村长的面孔那么丑陋,肚皮那么松弛。他老婆的身材那么干瘪……只有两个在水塘边玩耍的孩子,小皮肤白嫩嫩的,十分可爱。但上半身还是小怪兽。
  此时,村长和他老婆,却在呆呆地看着我们。原来,在我们的喉部,不觉间都长出两片近似鱼鳃的东西。我们变成水陆两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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