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里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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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7年

孙子眼睁睁地看着奶奶跌倒,脱口叫了声“俺奶”,却无法伸出手去拽……村里传来杀年猪的喧嚣,仿佛那把刀也同时戳在孙子的心上。
  孙子只剩咬牙帮子的劲了。他恨命运弄人,岁月如刀……
  一天天,一刀刀, 刻奶奶的额头,刻着她的双手,甚至绝情地刻进奶奶的双眼,刻进她老人家的心头。
  孙子出生后, 父亲就因病驾鹤西去,母亲也经受不了贫困交加的日子,改嫁他乡。孙子只能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整日以泪洗面,几年前不幸患了青光眼,双眼针扎似的疼,只好上医院 ,摘除了眼球。紧接着,刚上初中的孙子,又患上脊髓炎,没能及时医治,导致全身瘫痪……残酷的命运啊,总是阴魂不散。
  奶奶那双曾经清澈的眼睛,如今只是空瘪的眼眶,已然干枯,没了泪水。
  奶奶跌倒,或是磕碰,就像每顿喂孙子食物一样平常;家中两间屋,中间一堵墙,硬被奶奶凿了个洞,不是凿壁借光,而是在夜里,要能听到孙子唤她,起床接屎端尿;奶奶睡觉,从不敢脱衣裳,孙子唤她,她便能尽快地过去。其实昼与夜,对奶奶已无概念,她心中唯有的光亮,就是墙那边的瘫孩,手心里的宝。
  鸡叫头遍,奶奶就摸索着起床,洗孙子内裤,烧水做饭;在烟气里,颤巍巍地摸到孙子床前,轻声地唤,宝洗脸啦,宝吃饭啦……孙子有时不敢睁眼,硬是把热泪包裹着,他知道,奶奶虽看不见,但那双粗糙的手,比探测器还要敏感,若知他流泪了,就会自己扇耳光,自责一整天。
  奶奶一只手端水瓢,另一只手插进水中,她早已不怕烫,试着水温正好时,便把吸管的弯头递给孙子的嘴……这时,孙子总是恍惚,感到自己变小了,正吮吸着母亲的乳头,吧嗒着嘴……这会儿,祖孙总是对上几句闲话,解个闷儿——
  “俺奶,谁家杀猪哩,怕是因为快过年哪?”
  “好像村东头的,俺宝嘴馋了咧,奶奶待会儿去匀点……”
  “俺奶别去,俺怕油水大,肚子里蹿稀哩……”
  “俺巴不得哩,蹿稀总比干屎橛子强……”
  孙子不再吱声,心里感到隐隐地疼。他感觉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隔三岔五地便秘,而奶奶总是跪在地上,手伸进被窝,用指头去抠。
  该喂饭了,奶奶怕菜没烧烂,就用嘴先嚼一下,吐到手心里,再送进孙子的嘴;原先是用勺子喂的,然嘴角总流汤汁,腾不出手的奶奶,索性用舌头去舔,弄得孙子痒痒的,有时就撒娇地让奶奶挠挠……
  更多的时日,孙子总抱着负罪感,曾多次闭嘴绝食,奶奶也跟着不吃饭;有时他故意发脾气,奶奶就躲回自己的屋里……总是这样,最后妥协的不是孙子,而是挪着步走出来的奶奶。她在屋里想过什么,孙子不曾知道,也不敢问,但孙子却一直悲壮地想,人为什么要活着,奶奶凭啥要为俺吃苦受罪?
  吃过饭,照例是擦洗后背及屁股,再拍上爽身粉,哪怕是冬天也是必做的功課。孙子不敢想象,自己卧床好几年了,竟然没有生过褥疮。他活下去的勇气,就是相信奇迹发生,而奇迹其实就是奶奶啊!
  此时,奶奶反坐在床边,把孙子的腿搂在怀里,手糙如砂布,反复地揉捏,仿佛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俺宝可聪明哪,上学那会儿,作文常被老师挑出来念啊……”
  “俺还写过俺奶《剪窗花》哪。那双手可巧,剪出的窗花可美哩。”
  奶奶终停住手,喘着气,又哆嗦地去摸剪刀。她记得床头压着几张红纸,不知掉色没有。
  红纸在手上旋动着,岁月在无声地剪裁。
  “快过大年了,给俺宝绞个福字吧……
  “再绞个喜鹊登梅、喜事临门,可怜俺宝今世怕娶不上媳妇儿了……”
  奶奶边剪边嘟囔着,一不小心,剪破手指,她并不感到很痛,只用嘴吮吮血,又若无其事地哼起乡间小调……
  孙子双眼闪动泪光。奶奶难得的轻松,给他传递了温暖……彼时,他扭头看着,奶奶站在窗棂前,那佝偻的剪影,就像遒劲的古松。
  此刻,奶奶虽看不见窗外已雪花纷飞,但她已听到有人在敲门……
  “大娘,请开开门,俺家杀年猪了,送几斤肉给你祖孙俩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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