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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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6年

河水一汪一汪地漾着。傍晚时分,河上没有船。天上像大火烧过一样,有的地方熊熊的;有的地方暗红,憋足劲的火炭般;有的地方烧透了,黑灰黑灰的。河里也是,皱了,又平复过来,再皱……皱着皱着天就黑了,河上就漠漠地飞过一两只白鸟,急急地,蜷着脚,像是在寻找丢失的鸟蛋。水面上,青蓝蓝的雾气,忧伤的样子。
  鸭子进围子了。成群,燥燥地,叫,或是扑腾着,或是扎猛子,水就哗哗地响。秀儿长篙一点,小船就靠在围子边,带上门,直起身子再一点,船就泊了岸。水鸟一般跃下,她抬眼就看到了远处的村庄。“家家枕河眠”,她忽然念起这么一句,“噗嗤”一声就笑了,疯跑起来,吓得远处芦荡里的水鸟从梦里飞出来,呼儿唤女地尖叫。
  家里灯点着,母亲还在灶台上忙着,听见门响,也不回头就问:“鹿一样的,秀才来信了?”
  秀儿坐下,扔掉了凉鞋,两只白白的脚就像两只野鸭子,悬着晃荡。伸手拈一粒花生,“咯嘣咯嘣”的:“不稀罕!”
  “不稀罕你去放鸭?”母亲往锅里加了点水,“哧哧”地冒白汽,母亲就站在白茫茫里,盖好锅盖,忽然就念道:“这粼粼的河,是你织给我的长围巾——”
  秀儿的眉就拧起来,带气带笑的,两个眼睛就像扔进小石子的小潭。眉皱起来,又哗哗地散开,八百里江南就这样舒了又卷:“妈!你怎么看我的信?”
  母亲转过身,这是一个干净的女人,素素的,就像干塘里的荷,眼角的细纹,就是秋风里的水面。她是在笑,却又不像笑。“丫头,你天天看信看睡着了。”
  秀儿的笑就沉了下去。夜了,水汽就缓缓地结着伴,在河面上飘,遇到一盏灯,就痴痴地围着,守着。
  “他多久没来信了?”
  秀儿听到了,也像是没听见。几年了?那是初秋吧,她送几个亲戚回去。走的是水路,自家的小船,船后有柴油机,开了,“嘟嘟嘟”地,在河上闯,冲向雾气,雾气就不见了。宁宁静静的河面,碎花裤褂的秀贴着水面飞,她抿着嘴笑,别人不知道她为啥笑,谁也不敢问她。秀脾气不好,她爸都怵她。她本想唱首歌,或是吟首诗,但她没有做,只是笑。
  行程大概七八十里吧,到时已下午三点多了。送走亲戚,秀就关了马达,坐在船头,双脚扑腾扑腾地打水。河上的天是广大的,比陆上的开敞,蓝蓝润润的,云大幅度地移动,有使命一般。河岸上的草齐了云,挠得天痒痒的。秀儿半梦半幻,脚也停下来,像睡着的鱼。水就试探着四面八方地过来看她的脚。鱼也来,碰一下又惊惶地掉头游走。秀儿笑了,痒痒的,河水也笑了,痒痒的,皱了纹,一圈一圈的偷偷地笑,直到碰了岸,岸的笑是不动声色的。
  好像有人在叫,这里没有她认识的,她就懒得回头,但那声音硬是从半空中钻进来。“秀!秀!”
  那个人卷着书,就站在河滩上,颀长的身子杨树一样俊朗。是家琛。当时秀的心里是用感叹号的。他怎么在这?秀慌忙拿起脚,跑到船边,又赶忙走进船舱穿了鞋。再出来他已经到船上了。
  “你怎么在这?”两人脱口的都是这句。一怔,对望,秀就笑了。心里蜜蜜地甜着,因为他也说了这句。
  家琛的学校就在河岸上。两人就坐着说话,河水静静地从船底船边一直流着,那么浩渺阔大。阳光也是无际的,秀儿觉得就是一匹匹帘子,阳光的帘子,然后就偷偷脸红了。
  “我送送你吧!你看,水都苍茫了。”河水一旦苍茫了,粼粼的,就是斜的阳光了。家琛放下书,就去掌舵。
  “那你怎么回来?”秀傻傻地站着,一句话就把心思全部透露了。她的脸上有金黄的绒毛,眼里是水面云天。
  家琛就呆了那一小刹那,那令秀娇羞心喜的刹那。他闪着眼:“河那边,我们的家都在那边呀!”
  秀就笑了,他也笑。笑把那点小小的微妙吓回去,蛰伏在喉咙里。
  秀就坐在船头,看着船尾锥形的水痕。她睁着眼做了好多个梦,忧伤的喜悦,害羞的欢喜。他们不说话,水“哗哗哗哗”地响,前方苍茫着,船好像要开到天上去。
  快到了,隐隐的山的轮廓,炊烟草树,隐隐的鸡鸣狗吠。“秀,我们歇会儿吧!”
  秀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看到她的心里去了?
  他就关了马达,马达叹了口气。河上安静了,他摇着橹,轻轻地摇,欸欸乃乃的。宁静是诱惑人说话的,要说什么呢?不知说什么,就静着吧。这延长的时间,抓来的河面,就这么静着。橹“哗哗哗”地摇着,召唤着夜呢。
  第二天,他从陆路走了,怕累着她。河边,白雾茫茫的,虽然母亲告诉她了,她还是到河边来了,坐在小船上,像一只小小的白鸟。
  信来的时候,秀抱着,心里像安了马达,要一口气在河面上飞个来回。他一封封地来,信里水汽洇洇的,全是那条河。秀的梦里,鸟就斜斜地飞着,草就绿了两岸,滟滟的天光水波,搁在她的眼波上。秀给他回过信,说她看了《边城》,她不喜欢翠翠,要是她,就爱一个,一生一世的。
  后来他的邮戳变了,他离开了他们的河。在梦里,她不知要把船开到哪里去,有几次不知泊在哪里,她就醒了,泪流成河。最后一次来信,是六个月前吧?在他的梦里,河水还能流到枕边吗?
  母亲说,秀,你出去打工吧!
  秀儿不干,放鸭子也没少挣钱呀!母亲就叹息了,软软地看着秀。秀啊,一年就两个六个月啊,河水是流动的,你守着的这条已经不是先前那条了,岸都在变呢。
  秀就流着泪:“我没变。我不变!”耳畔就响起橹声,泪就流到嘴角,像一条小小的河。
  河是靠不住的,秀啊,到岸上去吧。母亲喃喃地,抚摸她缎子般的头发,那发上有他的眼光。
  父亲就是在岸上走的。岸上就能靠得住吗?还能期待什么不变呢?除了自己的心。每个人都守住,就算是河水那么滟滟地淌,也可以抓住的,放在眼波里流呢。秀儿吃着饭,脚趾并拢又弯曲,像两块白白的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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