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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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快,快呀,出事了!”走廊里已经乱成一片。
  有人推开门歇斯底里闯进来,朝她大喊:“快,快呀,海平跳楼了!”
  她忽地站起来,脸上的笑尚未来得及散尽,一下子栽倒在地上。
  那人早已扭头远去。崩裂中,她顾不得如潮浪涌的晕眩,匍匐向前,挣扎站起,错乱中又拐倒办公桌椅,一时间眼镜、文件、电话、杯子,像隧道塌方,泥沙俱下。
  她顾不及了,径直向门口冲去。小腿骨狠狠地磕到了茶几边角,又一个趔趄,像滩掷在了地上的泥。
  眼里,早已泪花珠碎,浑身轻得像张纸片。终于抓住冰冷的门把手,她站起来走出去,整个大楼哄乱得像遭遇了地震。
  听着那些嘈杂,本已魂失魄散的她,忽然竟停顿下来。手扶墙角,她静静伫立,任眼前千帆竞过。
  她和他,究竟是何时走到一起的呢?掐指一算,居然只有半年。可此时,她竟觉得有一生那么久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整整半年时间,一起工作,一起学习,一起出差,一起吃饭,一起挨训,一起大笑,一起彼此鼓励,一起相互嬉讽,一起绞尽脑汁,一起争得鼻红耳赤……
  她还记得他说过那么一句话:看不上的,第一眼起,就厌倦了。
  是的,所以,半年时间真的并不短了。
  她看得出他并不快乐,那些看似丰富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感情也是。若不然,他不会常常一个人跑上空旷的楼顶,融入阒寂的野地,去偷品孤独那份噬骨烛心的滋味。
  当然,他也发现了她的麻木。她真的对什么都能不在乎。数年前与双亲生离死别的悲恸,似乎已使她苍白如纸,飘零若萍,目空一切。
  那次酒后,他曾告诉她,有个午间,他从闷热的办公室里逃走,从一个极度庸俗的话题里抽身而退,寻到一处向阳的野草坡去午睡。那时的秋阳像一层暖暖的棉被盖在身上,松针簌簌像卷起千堆雪的海浪;天蓝得像一汪水,偶尔有一只鸟儿,一跳一跳从空中飞过……
  在那个地方,他说,你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听到野地对你的呼唤。
  她对这种讲述感到新鲜,追问他后来呢。他告诉她,那次后来,就有一位红巾裹头、双手荷锄的老大娘走近了他,先是用锄头将他早已饮尽的墨绿色汽水瓶小心地捅倒,随即便焦急地朝四周大喊:“孩子,千万别呀!快来人啊……”他终于忍无可忍站起来,没想到那大娘却甩掉锄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哈哈大笑,说人家一定是以为你挂了呢!他也笑。笑过之后,两个人默默望着对方,似乎那才是第一次认真地彼此对望。她恍然发现,他胡子拉碴,眼袋大过眼皮,完全不修边幅;而他发现,她短短的刘海下,除了那双熠熠的眸子,居然还有一脸细碎俏皮的雀斑。
  趁着酒意,他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去寻她的唇。
  她的唇,在微微仰起的月盘似的脸颊上娇若芯蕊。
  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比昏天暗地的吻,更能使人彼此靠近。从此他们开始形影不离。她多么想时时刻刻都跟他在一起,因为仿佛只有那样,这个无雪的冬天才不那么沉重和肮脏;而他又是多么贪恋她的唇,似乎要用尽力气将下半生的吻全都耗尽,在那些如梦似幻的时刻,他像极了一个吸食白粉的魔鬼,在纸扎的城堡里越陷越深。
  用她的话说,他们开始“翘班”,利用起一切闲暇,就像童年时的逃课。怀揣一份懒闲,一份新鲜,一份欣喜,去那个被人以为“挂了”的山坡,面朝太阳,安逸地浅睡,听松涛阵阵,看鸟儿一跳一跳地飞过天空;去单位闲置的顶楼,从那些支离破碎的破会议室窗户里眺视市区,看雪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从铅色的高空里飘落而下……
  就在昨晚,她突发奇想,让他在上班的路上就接到自己的e-mail。她告诉他,她要结婚了,人生没有永远的等待,让他祝自己幸福。为了增加真实度,她还给他办公桌上面留下了一大摞喜帖,让他代写邀请函。其实,她是想多看看他写的字。现在人们常年用电脑,已经不会写字了,而她知道他的字到底有多棒。
  此时此刻,整座楼里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她自己,她忽然想起了《无间道》里黄秋生饰演的那个警察,就那么一下子从楼顶摔落在汽车上。那血腥骇人的一刻,让在走廊里麻木狂奔的她,一下子停了下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起来了,越来越近,越来越远……
  说真的,我是这个故事的作者,我很想为这个故事负责。但我直到此刻尝试用尽了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把这个故事写完。当我手拿这个残篇给我花朵样的女同事阅读时,果不其然受到了她很专业的关于我这篇小说写得很不专业的点评。
  手中的咖啡已经凉透了,站在深秋单位的顶楼上,我压抑的情绪丝毫未能缓解。我只好把手中的这篇故事叠成一架纸飞机,哈一口气,冲着晨间的雾霭远远地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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