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国平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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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真 相
  我越来越感觉到病房里弥漫着一种死亡的味道。
  我竭力压抑着,一直不忍心说出真相。
  病房里有三张病床。最初,父亲进来时都空着。
  父亲的情绪很消极,认定自己得了坏病。
  我费尽口舌解释,可父亲仍怀疑我跟医生都瞒着他。
  隔了几日,病房里推进来一个男病人,跟着一个少年,从衣着上看像是进城打工的农民。
  我发现,少年陪床的时间并不多,多半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匆匆地提一点饭菜来。病人很开朗,一看就是那种自来熟的人。
  他说姓牛,少年是他唯一的儿子,今年十六岁。
  我便喊他老牛。老牛的毛病跟我父亲一样,出在肺上,总是憋气,咳嗽。但他很健谈,说家里的地大都被开发了,剩下的几亩地种出的东西,也被工业园里的污水污染了。他老婆前几年得癌症死了,拉下一屁股债。儿子辍学跟他在一家化工厂打工,年前好歹把欠账还上,他又得了病,也不知道啥病,估计也不会跟他说真话,就是一般的病也生不起,要用很多钱。儿子眼看就成年了,得攒钱给他买房娶媳妇。
  我安慰他说,别急,慢慢来,首先要治好病,病好了,还可以给儿子挣钱。老牛笑着说,俺也这么想,但愿不是什么坏病。
  少年有时晚上也来陪床,总是寡言少语,一副疲惫不堪样子,坐在马扎上,扶着病床就能呼呼入睡。不过,少年很懂事,从没厌烦过老牛。我对老牛说,现在像你儿子这么懂事的孩子太少了。老牛有些痛心地说,本来儿子的活就累,我这一生病,更苦了他。
  又过了几日,病房里推来一个脸色蜡黄的老头。前呼后拥来了一大帮人,都是一副很有派头的样子。又是招呼护士,又是炫耀跟哪个医生是朋友。病房似乎房顶要鼓起来。不过,第二天,病房就平静了下来。只有一日三餐时才有人给老头送饭,而且顿顿换人,好像是轮流服务。老头的心情很差,整天闷闷不语,饭也很少吃,来人就骂。后来,雇来一个女陪护照料他。
  或许,我跟老牛的交谈,感染了老头。渐渐地,我看见他蜡黄的脸上荡起淡淡的笑意,开始默默地分享起我们的亲情。
  通过交流,老头姓王,退休前是一个机关单位的科长。随即,老王也打开了话匣子。谈得最多的是自己昔日仕途上的一些辉煌,不过,他似乎怨气很重,嘴上总是骂着,这帮白眼狼。
  老牛多半却是羡慕,说,生病住院,自己花不了几个钱,报销这么多,还是端公家饭碗好啊。
  其实,老牛的病情变得很糟,不停地咳嗽,呼吸越来越困难,精神也一天天地萎靡下去。大约是他进来的第五天,他突然昏迷过去。少年慌忙摁响床头的呼叫器,一会儿就拥进来三四个医生和护士。他们忙了一阵,插上氧气管后,老牛才慢慢苏醒过来,脸上重新有了一丝血色。他睁开眼看了看少年,喘息着,声音微弱地说,你别累着……少年许是为了安慰他,说,不累。然后拿起他的一只手抚摸着。这个动作或许减轻了老牛的病痛,他渐渐就睡了过去,并有着轻微的鼾声。
  很快,那个爱发牢骚的老王也安静起来,几乎不再吃饭,常常蜷成一团瑟缩在床单里。
  这天一早,查床的医生问老王,你的家属呢?老王只说了个手机号码,声音弱得仿佛在呵飞一片羽毛。大约一个小时后,又是一群人拥进病房,围在老王床前,很体面的样子。
  他们刚从医生办公室来,说得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晚期”。其中一个像领头雁的男人咳了两声以示众人安静后,很恭敬地说,爸,我们做儿女的也盼望你能治好,可是今天医生说……爸,你有啥交代的就跟我们说了吧,趁着你的思维还很清楚,可别把存折忘在什么地方了……其中几个十八九岁的大约是孙子辈,正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几个青春不再的女人捂着鼻子已经开始争论老王的财产如何分配……
  老王的脸色骤然变成了死灰色。
  我怕影响父亲的情绪,有些反感地跟护士借来一把轮椅,推着父亲走出了病房。经过医生值班室时,我瞧见少年站在里面。那位戴着眼镜的主治医生,坐在椅子上,拿着几张片子说,跟你说真话,你父亲是肺癌晚期,如果有个二三十万,还能够活个一年半载的,如果没有,干脆别治了。
  少年一下子哭了起来,好像憋得太久,边哭边哀求,他就父亲一个亲人,千万不要让父亲知道,他设法去凑钱治病。
  我恻隐不已,暗叹,少年这么小的年纪,需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啊。
  二弟正好歇班替我,回家休息了两天。
  一早,我去医院换班,推开病房的门,一股刺鼻气味迎面扑来。几个护士在消毒和整理被褥。这时,二弟扶着父亲在走廊一头喊我。我走过去后,父亲告诉我,老牛昨天晚上突然自杀了,他偷偷拔掉了插在鼻子上的氧气管。傍晚时分,老王或许受到了惊吓,也死了。
  我内心一沉,难道是老牛自己知道了真相?
  其实,父亲患的也是肺癌,已近晚期。我一直瞒着真相。
  陪葬的手艺
  郭三斧病倒了。
  村人闻讯,纷纷去医院探望。郭三斧摇头叹息着,跟谁都是唠叨一句话,人老了,不中用了。
  郭三斧干了大半辈子木匠。过去,谁家没有他的三斧子两锯?提起他的手艺,无人不竖大拇指。
  郭三斧十三岁就跟表舅学木匠,吃苦用心。学徒五年,据说,拉锯的锯末堆起来都有几人高。
  郭三斧出徒后,头件活儿是给前邻的郭富做了一把椅子。椅子做成不久,郭富两口子吵架,摔了椅子。结果,一条腿从半截断了,榫卯处却纹丝不动。郭富搬来让郭三斧修补。郭三斧在断处重新榫卯,将腿接好。没出几日,两口又动手了,那把椅子再遭祸及,仍是那条腿断了。不过,不是从上次的榫卯处断的。
  郭富扛起椅子再找郭三斧。一上街,路人一看一问,郭三斧的名气就插了翅膀,传扬开来。
  特别是赶做嫁妆,郭三斧无论主家催促再急,都耐着性子,哪怕点灯熬夜,也要精工细作。到了出嫁前日,嫁妆准时送到。人前一摆,四方周正,红漆透亮,平滑如镜,通体找不出一丝衔接的缝隙。谁见谁夸。自然,找郭三斧做活的就多,还要提早排号。不过,只要他接活,哪怕是最普通的一扇门窗,也毫不马虎。
  最让郭三斧威风的还是新房上梁。
  都说木匠眼里有尺寸。无论谁家盖房,先要恭恭敬敬把郭三斧请到家里,敬上一支烟。然后,他蹬梯子上房,也不用米尺,眯起眼睛就测好了尺寸。然后,下料做好房梁。
  房梁正不正,在主家心里是个天大的事,有关风水和以后的运气,显得格外隆重。主家赔着笑,站在还露天的屋子里,望着山墙上的郭三斧,那就是他们的福星。泥瓦匠们也都笑嘻嘻的,完全照了他的话做。
  此时的郭三斧站在最显眼的地方,沉着脸,两只眼睛不温不火,嘴巴给烟卷儿占着,很少说话。“北边再垫垫高,一厘米!”他的话配合着手势,简洁有力。房梁要保持一个高度,且保证严格的南北平行,不然,房子的檩条就没办法摆平。
  房梁安好后,与前后墙不差丝毫。
  只是,郭三斧的这般威风渐渐让吊车给顶了。村里盖房子开始用混凝土预制的楼板和檩条了。
  郭三斧便开了一家木匠铺,收了一帮徒弟。他儿子墨斗读书一窍不通,也被他硬拽着学起了木匠。
  只是墨斗拉了半年锯,就耐不下心性,瞒着郭三斧,跟一帮师兄师弟进城搞装饰去了。这活儿一学就会,工钱还高,谁熬到五年出徒?
  郭三斧徒弟越走越少,做出的家具也开始积压在家里。
  郭三斧就纳闷,跟过去一样的质量,人们咋就不识货了?遇到村里那些买嫁妆的人,他就问,咋不信俺的手艺了?人们就说,嘿,费啥功夫,到家具店里,啥样都有,尽挑尽选。郭三斧就说自己做得货真价实。人们嘻嘻一笑,当时图个新鲜就中,谁还指望用一辈子啊。
  无奈,郭三斧改做马扎,可挑到集上,人们一问价,都扭头走人。两旁的马扎虽然做工粗糙,价格却低。尽管,他口干舌燥地吆喝,这是正宗的老槐木,纯手工榫卯的。可人们只认价,有几个人识货?
  郭三斧一气之下,关了木匠铺,洗手不干了。
  今年入夏,墨斗衣锦还乡,在镇上开了一个家具厂。郭三斧有些怀疑,就墨斗那半吊子手艺,能撑得起来?
  郭三斧耐不住,跑去一看,就见车间里热火朝天。工人用的是电锯,电刨子,电动凿卯机和射钉枪,做出的家具全跟一个娘养的一样。
  郭三斧问一旁干活的小伙计,学了几年徒?小伙计头一抬,嘻嘻一笑,这玩意一学就会,学啥徒啊?
  这时,墨斗走了过来,说,现在谁还手工制作啊,都是机器流水作业,省工省力还省料。
  郭三斧端详着流水线上的沙发,踹了一脚,气呼呼地说,你这也叫家具,全是钉子糊弄的木框子。
  墨斗赔着笑脸说,不管里面咋样,样式新潮,市场卖得快就中。
  郭三斧闷不吭声地回到家。或是气火难消,头一发晕,就倒下了。
  过了些日子,郭三斧执意出院。人一回到家,就颤颤巍巍地扒拉出那些搁置已久的木工家什,关在木匠铺里整天不出屋,也不让人进去,说要自己料理后事。
  墨斗知道爹的脾性,没敢问爹干啥,只吩咐媳妇每天都把好酒好菜放在门口。
  起初,里面还有动静。几天后,里边悄无声息了,墨斗不放心,用力撞开屋门。顿时惊呆了。
  屋中央赫然横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
  棺材的材头上画的是展翅的两只白鹤,正顶上写着“寿山福海”四个大字,将材头图与棺材本身紧紧相扣。棺材的两旁分别画着两条正在腾云驾雾的黄金龙追逐戏弄着宝珠。 整个棺材做工精致,层次分明,线条流畅又融合一体,肉眼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十块木板衔接的缝隙。
  待墨斗缓过神来,却不见了父亲,慌忙近前,就见棺盖敞着,郭三斧神色安然地平躺在里面。墨斗嚎了一声爹,便跪倒在地。
  出殡时,墨斗重孝在前,郭三斧的一帮徒弟抬棺随后。看殡的人看见那口罕见的棺材,无不赞叹和惋惜。
  怕是再无郭三斧这般好手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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