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早年，我有个本家大爷，方脸膛，一米八几的个子，身材很魁梧，走路落地有声。按说这样的男人不应该打光棍，可不知什么缘故，他五十多了，一直单着。
我问父亲。父亲瞪我一眼，说：“一个二流子，有什么好打听的，就你多事！”母亲看了父亲一眼，扭头走开了。我看到，母亲的眼圈红了。
大爷平时和村里人没什么两样，吃饭、种地、睡觉，睡觉、吃饭、种地。
大爷和村里人又有些不一样。空闲时间，大爷喜欢满山转，撅着个筐，拿一卷细铁丝，到处支扣子逮兔子、挖田鼠窟窿。
大爷不喜欢小孩子，对我却是个例外。每回煮了兔子肉，大爷总喜欢喊我去吃一碗。我不上学的时候，大爷常带我去山里坡里瞎转。这让胖墩和几个小伙伴看我的眼神多了些东西。
那些年，每到秋收秋种结束，小麦刚发芽的时候，大爷就带着我满山跑，有时是为了教我支扣子逮兔子，有时是教我找田鼠洞挖老鼠的过冬粮，有时教我拾干菌子。我最喜欢的是掏田鼠洞。
田鼠是一种很聪明，很会过日子的动物。每到秋天，田鼠们常出没在庄稼地里、山岭上，偷玉米、偷花生、偷板栗藏在洞穴里，准备过冬粮。田鼠洞大都挖在很隐蔽的地方，比如棉槐条子的墩子里，地堰子的烂石头墙里，临河的高处。没有经验的人是很难发现的。大爷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每年秋冬，田野里这里那里被刨过的洞，大都是大爷的杰作。大爷每次都满载而归。满筐子白花花的花生、油亮褐色的板栗，晃得村里那些小媳妇眼睛都直了。
那年，麦子刚落地，天凉得早。大爷带着我去挖田鼠洞，转了一上午一无所获。“真邪门！”大爷骂道。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一只过路的小蚂蚁被打得晕头转向，懵懂了半天才趔趔趄趄跑开。
这时，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我嚷嚷着回去吃饭。大爷白了我一眼，说：“小兔崽子，就你不扛饿，再找会儿！”就在踏遍铁鞋无觅处的时候，在坝头地边那块大石头根下我发现了一个洞，凭大爷教给我的专业知识断定，这应该是一个田鼠洞。大爷抻着头，围着洞口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说：“你小子长本事了，有戏！”
大爷拿镐头刨土。我跟在后边用铁锨往一边倒土。很奇怪，我们挖了很深，却始终不见田鼠的粮仓，也没见里面跑出一只田鼠。我泄气地说，这是个空洞，白忙活了。铁锨一扔，正好碰在石头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大爷一声不吭，弓着腰，屁股撅着，小心翼翼往里挖，先是直着挖，后来又侧向一边挖。太阳直射在头顶。大爷的额头冒出密密的汗珠。大爷干脆将上衣脱了。突然，大爷说：“小子，快看，出仓了！”随着大爷镐头的一进一出，一堆白花花的花生赫然出现在眼前，接着又刨出一堆板栗。每一粒板栗都鲜亮亮的，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红光。我们足足装了一大筐子。大爷说：“别都拿回去，留下点。”大爷说着，挑了些又大又饱满的板栗和花生放进石头边。我很不情愿，可见大爷说得很认真，没得商量，只好闭紧嘴巴。
我们满载而归。大爷说：“这小东西很聪明，打了三个洞，一主两副。这副洞里面有一个是虚仓，是老鼠布的迷魂阵。”我问大爷：“老鼠有这么高的智慧？”大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路上，我忍不住问大爷，为什么要给老鼠留粮食，这人都不够吃的，白让它们糟蹋了，多可惜。大爷说：“人做事不能做绝了，绝了就没有了生路。”大爷说这话的时候一脸庄重。
第二天，我和大爷继续出去“作业”。路过昨天那块坝头地的大石头边，我下意识地朝那里瞥了一眼，顿时惊呆了：两只老鼠躺在那里，一旁散落着一些花生和板栗。黑毛的一只脑浆迸裂，红毛的那只两条后腿没了，眼睛瞪着，眼神里满是愤怒和绝望。我用脚尖踢了踢。它们的身体也已僵硬。
“这是……”
“不是人祸害的，是自杀死的。”大爷神情黯然，语气有些伤感。他的表情让我很诧异。“你看这石头上。”大爷手指着石头，我这才发现上面隐隐有些的血迹，已经干涩变淡。
“走，不掏了，不掏了。”大爷喃喃着。我有些不乐意。大爷也不搭理我，自顾自地往回走。我闷闷不乐地跟在后边。
回到家，大爷把昨天掏的那些花生、板栗一个不剩地全装进筐子里提着，一声不响出了门。我很纳闷，紧跟在后边看究竟。不一会儿我们来到老鼠自杀的地方。大爷将两只老鼠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并排在一起又将那些散落的花生栗子，还有筐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紧贴着老鼠埋了。
大爷做这些事的时候始终一言不发。山风呼呼地吹起来，卷起细小的沙粒，直扑人的眼睛，我赶紧压低帽檐挡着。透过帽檐的缝隙，我看到，大爷的眼睛红了。
从此，大爷再没有掏过田鼠洞。这让村里人很纳闷。有问他的，他也不说。
大爷在他六十出头的时候没的，就葬在鼠洞旁的那座荒岭上。那里，只有他一座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