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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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父亲有把极其锋利的刀。他揣在怀里,挂在腰间,插在小腿肚的绑带上,很少将它丢在布满蜘蛛网的角落里。即使他睡了,也会把它放在沾满脑油的枕头边。
  只要一闲下来,父亲便磨刀。一块从山东泰山几经辗转,风尘仆仆来到安徽的石头,以其无与伦比的坚硬,成就了父亲的那把刀。
  父亲半蹲半坐在枣树底下,就着从枝丛中泄漏下来的月光,一下一下十分认真地磨刀。刀和石头的碰撞,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夜空下跌跌撞撞,将整个村庄的美梦,搅得支离破碎。
  父亲的刀透着寒光,充满杀气,有着无事生非的冲动。
  是一个星期天,阳光很好,父亲带着我去他上班的地方。
  父亲将上班这件事看得很重,他在亲戚朋友面前,在左邻右舍面前,在东西南北方圆数里的乡亲面前,他说他去上班。他说去上班的时候,程序上几乎是这样的。只要碰到熟人,他便先将藏在心里的笑,勾几丝到脸上。然后,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一盒皱皱巴巴的自制土烟,抽一根放在自己嘴里,再抽一根递过去,无论别人接不接,他都说,我去上班,你干啥去?
  我觉得父亲真神气,也真有福气。别人下地干农活,他去上班,是件了不起或者不得了或者了不得的事。
  很快,父亲上班的地方就到了。一团团臭烘烘的气息包裹过来,一声声尖厉的叫声飘荡过来。
  父亲挺直了腰杆,脚步更加沉稳有力,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团越来越臭的气息。
  一圈等待宰杀的猪慌乱起来,白的黑的,大的小的,肥的瘦的,顿时乱作一团。它们打破了平时吃饱了睡,睡够了就吃的矜持,哼哼叽叽,叫个不停。
  父亲将双手放在低矮的围墙上,目光投向那群无序的猪,猪们仿佛只有片刻的宁静,继而嚎叫得更加无序。父亲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犀利,一股被忽视的愤怒冉冉升起。
  父亲回头对我说,仔,走开,离远些。
  父亲边说边甩掉身上的衣服,那把寒光闪闪的刀露了出来。
  刀影在阳光的折射下,随着父亲身体的扭动,在我眼里晃来晃去,一阵阵眩晕差点给我一个趔趄。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瞎了?我胆怯地想。我背过身去,仔细地揉了再揉,一片片破碎的刀影落了一地。
  我远远地看到,父亲膝下卧着一头黑猪,猪头已经被父亲一只手拎了起来。父亲的刀在他的另一只手里,他手起刀落,随着一道亮光,黑猪发出撕心裂肺的疯狂嚎叫,一道红光喷涌而出。
  每天杀猪就是父亲的工作。至于杀多杀少,父亲说了不算。食品站一般的工作人员,随时都会给他下达宰杀任务。
  父亲的工资少得可怜,但是比起在地里刨食的乡亲们,多了一份额外的馈赠,这使他口袋里的自制土烟,增加了几分重量。
  时常游走在他脸上的那几丝笑容,也茁壮了他内心的自信和强大。因为,在猪的面前,他是一个统治者。还因为,他决定着另一种生物的命。
  只有见到麻爷,他才显得非常矮小。
  父亲带回来的猪下水,经母亲十分灵巧的小手,烹制成一样样可口的小菜,热气腾腾地端到麻爷面前。
  麻爷已经在堂屋的正中间坐定,一条腿还别在另一条腿上,一脸的麻子开始在笑意里活起来。
  麻爷经常喝醉,一醉就睡在父亲母亲的床上。父亲把我支到另一间屋子里做作业,自己晃到枣树底下磨刀,却把母亲独自留在屋里。
  此时,父亲磨刀非常用力,似乎即将去执行一件非常急切的任务。磨刀的声音里透露出血腥、杀戮和凶残。
  一个深秋的夜里,父亲磨了一整夜的刀。麻爷带着母亲去了县城,一夜未归。
  麻爷每次醒酒之后,会悄悄来到正在磨刀的父亲背后,轻轻拍一下父亲的肩膀,说一句,好好干,那边已经说好了,过了年就给你转正。
  一连过了三年,麻爷说了三年,父亲卖命干了三年。
  在第四年的开头,为了一头杀错的猪,父亲被一脚踢了回来。
  父亲磨了刀,要去找麻爷。
  母亲躲在里屋哭泣,声音小如蚊蝇,偶有几声从门缝里挤出来,仍然被父亲响亮的磨刀声所覆盖。
  父亲从此不再杀猪,却从早到晚地磨刀。那把刀被他磨秃了,又秃了,再秃了。秃了又秃了再秃了的那把刀,却亮了又亮了再亮了之后消失了。
  工作后,我恳请父亲将那把刀送给我。父亲说早扔了。说完,他晃动着满头白发,佝偻着腰,去快乐地哄逗着我的孩子。
  每次都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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