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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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6年

复城人都尊敬教书的梁先生。
  梁先生是独身,很瘦,说话文雅,学问很深,为人也热心,谁家操办红白喜事,编婚联写祭文,有求必应。
  日本人复城屯兵后,梁先生便不再教书。
  久后的一日,梁文启带着两个日本兵登门。梁文启是宪补,进出日军宪兵队司令部如履平川,与胞兄梁先生却形同路人。
  两个日本人一高一矮,高的年长,矮的年轻。
  梁先生既不起身迎客,也没有拒客之意。他冲来人点点头,端坐那里,认真地把棋子捏得啪啦啦脆响。
  年长的日本人自选座位坐下,似自语般咕噜了几句。梁文启便说,大哥,对你的不合作,川琦太君大大的不满意。其实,梁文启心知不必翻译,胞兄的日语底子并不比他差,翻译出来是表示强调。梁先生淡淡扫了一眼梁文启,仍用心捏弄棋子,说,你转告大太君,我难以胜任,何况身体欠佳。
  梁文启大为不悦,正要如实回禀,却见年长的日本人身体前倾,双目发直,惊异无比地瞪着梁先生手中的棋子,连称“腰西”后,问,你的,我的,手谈的干活?
  梁先生不料对方竟有些汉语根底,又对下围棋产生兴趣,便说,手谈?可以,这我倒可以奉陪。拿出棋盘,将盛着黑棋子的方盒推到对方面前。你先手吧。日本人口称你的先你的先,却唇浮笑意将一枚黑棋子啪地点在左下方星小目上。梁先生也在另一星小目上应了一手。俩人你一手我一手落子如飞。两个不同国籍的看客没看出啥兴致,又不敢挪步,只将目光闲撒。
  下到一百三十几手,当梁先生犹豫片刻将一枚白棋子点在棋盘外自己一侧时,一直神情紧张的日本人变得异常轻松起来,面呈笑意看着梁先生。梁先生面色无改,说,这棋你赢了。
  日本人很高兴,站起,将几枚棋子捏在手里翻来覆去抚摸了好一会儿,说,明天,手谈的干活?
  梁先生说,好,手谈的干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转天,年长的日本人只身如约而至。手谈三盘,梁先生二胜一负,正好找回昨天那盘。日本人神情呆滞。临走,说,明天。梁先生应,明天。行前,日本人又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棋子。
  由此,一连五天,连弈12盘,胜负平分。
  最后一次,是个阴雨天。日本人严肃得判若两人,落座后,打着手势说,你的,我的,最后的手谈。
  梁先生不解,不知这“最后的手谈”含义何在,又不愿深究。点头说可以。心想这日本人棋风还正,棋力也行,在日本入个三段四段怕是不成问题的。
  尚未落子,日本人又指点着手中的棋子说,我的赢你,棋子归我。语气是肯定式,而眼神却充满挑衅。
  梁先生有种受了污辱的感觉。这棋是祖上留下的爱物,到他这儿已传了三代。这是梁家的传家之宝。看上眼的便要据为己有,这与强盗何异?转念一想,邻国的土地都可强取,区区棋子又算得了什么?他毕竟没有明夺,也算颇有涵养了吧?梁先生扫了一眼仍在固执地等待回答的眼神,想了想,说,可以。不过我赢了你,什么归我呢?
  大约这是不在日本人大脑储存仓库之内的问题,略一怔,僵住了。梁先生打量了一番对方,眉头紧蹙片刻,以平静的口吻压抑着狂跳的心脏,说了一个令双方都胆寒不已的字眼儿:军刀!
  梁先生清楚地看出,日本人身姿挺直,两眼大瞪,伸手握住刀把刷地抽出刀来。一瞬间,梁先生有点儿后悔。这何必呢?就算赢了他棋还指望赢他军刀?但很快平静如常。梁先生自知羸弱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但绝不缺钙质。以传家之宝抵日本武士之魂,也算基本持平。日本人倘耍野蛮,他将以手迎刃。
  日本人在细细验过军刀之后,重又把刀插进刀鞘,回了句令梁先生在三分钟之内无论如何反应不及的短话:好的。
  仍由日本人先手。
  接下来是场杀得昏天黑地长达五个小时之久的恶战。
  梁先生早已腹中空空,屡屡觉颅重千斤,魂已飞逝,只躯壳在苦苦支撑。几着不慎,累及全局,优势在对方,这是显而易见的。
  幻觉中,日本人正得意地将棋子一只只捡进方盒,捧起,走出屋门。梁先生痛彻肺腑地喝一声:留下棋子!一惊,却看到日本人脸色灰暗眼睛发红,正坐在对首专心盯着盘面。
  梁先生狠掐大腿。不及终盘,何以言输?也许围棋的奥妙就在于此。
  梁先生重整旗鼓,细细察看盘面错综复杂的局势。弈至154手,当梁先生将一枚洁净如玉的白棋子轻轻摁下时,日本人中盘一条大龙顿成僵虫。
  梁先生始觉魂兮归来,呼口长气,体虚力乏地斜倚在靠背上。
  日本人两眼标本似的一动不动,身体保持前倾的固定姿势良久良久。
  两人都不出声。梁先生屏住呼吸,竟听不见对方的喘息声。
  屋子暗了。人笼在黑暗里,没一丝活气。
  梁先生轻手蹑脚点上油灯。忽闪忽闪的灯光将日本人摇活。
  日本人飘飘忽忽站起,没打招呼,鬼魂般荡至屋外。落着小雨的黑夜让他瘦长的身影显得愈来愈小,直至影踪全无。
  梁先生把门关好,细心收拾好棋子,藏于墙洞。
  总算不辱祖先。于沉重中,梁先生觉出些许慰藉。
  三天后,一件奇事闹得满城风雨。不少人为此受到牵连。
  一名叫川琦的日本军官不知缘何死于寓所。
  夜深,梁先生取出棋子,一只只细细观看,觉得里面似有许多奥秘难以理喻。
  他神色黯然地独坐了好久好久。
  选自《小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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