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蚁之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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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6年

黄庭坚有在画卷上题诗的癖好。譬如,李公麟刚画了一幅《胡儿马挽弓图》,恰巧黄庭坚就在一边站着,看着画上的那片空白,手痒痒了。他捉起一管紫羊毫,沙、沙、沙,就题了一首七绝。黄庭坚题诗,多是四言或者七言的绝句,再长一点儿的诗。就不常见了。
  崇宁三年五月,黄庭坚由黔州再次被贬宜州。刚到宜州的那些日子,他就住在城西郊外龙溪畔的“黎秀才宅子”里。这是一处早已荒芜的宅子。院子里的影壁墙已经塌去了一角;天井里落满了厚厚的鸟粪;四围的墙壁有着数不清的窟窿,这些窟窿除风天漏风外,就是露老鼠尖尖的嘴脸了。
  住得简陋不说,再一件尴尬事,就是吃饭问题了。没有了俸禄,买粮?那实是奢望;开荒种田?对于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来说,也近乎痴人说梦。怎么办呢?只有去“借”了。
  好在宜州民风古朴,黄庭坚进得一家,大多不会空手出来,几文制钱,一瓯糙米,三五片苜蓿片……手紧着点儿,又可以打发日脚了。
  每当借到一点儿东西,黄庭坚都会给人家立下一张字据。
  天气晴好的日子,黄庭坚还会到野外挖些野菜,与糙米一同煮,咕嘟嘟,咕嘟嘟,煮好了,满屋子飘着一股野菜的清香味。再不,就去龙溪里捉些小虾小蟹来。
  黄庭坚成了一个捉蟹高手。
  他捉蟹,方法很独特,用一支废弃的鸡颖毛笔,去蟹洞里探,等蟹用前面的两个大螯夹住鸡颖,猛地往外一拽,螃蟹就被拽出了水面。
  但是不久,黄庭坚就不愿意再吃蟹了。他遇见了一件稀奇事。有一天,他去龙溪旁捉蟹,见别人设置在水里的蟹簖里,有两三只蟹抱成一团往水面上拱,近前仔细一看,原来其中的一只蟹八条腿已断了七条,另外的两只蟹在驮着它试图把它送出蟹簖以外去。黄庭坚呆呆地看了好大一阵子。从此,他就再不吃蟹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有人来拜访他了。这个人就是宜州别驾余若著。余若著雅好书法,对黄庭坚很是崇拜。
  余若著在生活上给黄庭坚很大帮助。每隔几日,他都要给黄庭坚送来一些油、盐、酱、醋、茶、米和肉。若有了空闲,他还会陪黄庭坚游观、饮酌、弈棋、沐浴。有时,也弹一弹琴。
  接受的馈赠,黄庭坚也都一笔一笔详细地记录了下来。
  一日清早,余若著早早地来了。他携了数十张澄心堂纸,想求黄庭坚的一幅书法。
  黄庭坚问:“要什么内容?”
  余若著深深一揖,说:“愿求范孟博一传。”
  “好!”黄庭坚搦起鸡颖长毫,笔走龙蛇,《范滂传》一千余言写下来,竟无一错处。而字径数寸,笔势飘逸,如有鬼神相助。
  余若著拊掌叹服。
  这件事后,余若著又引数人来拜见黄庭坚,其中不少人都成了黄庭坚的好朋友。黄庭坚生活里又充满了笑声。
  黄庭坚一直想了结一桩心愿──偿还当地人士的馈赠与借贷。
  他把这一想法透露给了余若著。
  余若著不高兴了。他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儿心意。”
  黄庭坚也不让步:“不还我心放不下。”
  不久,余若著去东京公干,来向黄庭坚辞行。黄庭坚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说:“等等,你给我办件事。”
  黄庭坚打开行囊,取出几轴前人字画。有张长史、颠和尚、颜真卿的墨迹,还有一幅五代西蜀人黄筌的《蝶蚁图》。这幅画画的是两只飞舞的蝴蝶被蛛网粘住了,翅膀似乎还在扑闪,蛛网的下面聚着一群蚂蚁。翘首等待着蝴蝶坠下。黄庭坚手又痒了,他在上面题了一首小诗:“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毙命网罗。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
  题过诗,他把这些字画都交给了余若著。“拿到相国寺集市上卖了吧。这是我的一桩心愿。”
  余若著不好再推托,接过字画就道别了。
  余若著到了东京,急着要办事,就叫他的仆人去卖画。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
  也真这么凑巧!那幅黄庭坚题了诗的《蝶蚁图》,恰好就让蔡京的一个姓王的门客买去了。他买这幅画,原只想献给蔡京叫蔡京高兴高兴。可他认出黄庭坚的题诗后,脑瓜子一转圈,两只眼睛就放光了──一种狼性的,让人害怕的光。
  姓王的门客把《蝶蚁图》献给了蔡京。画幅展开,蔡京见到黄庭坚的题诗,眼前就像滚来一团巨大的火球,把他炙烤得一阵阵眩晕。黄庭坚的书法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禅的境界了!蔡京的脸色阴暗下来。
  王姓门客跪倒在蔡京脚下。“相爷,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蔡京已没有心情搭理这个门客。他的手在颤抖。
  姓王的门客很尴尬,他从地上爬起来,指着黄庭坚的题诗说:“这里面有一股怨气啊!”
  蔡京一时还没醒过神来。“唔,怨气?哪来的怨气?”
  “黄庭坚罪不容赦,他把相爷比作蚂蚁了。”
  蔡京又读了一遍诗,品了品,点点头。“有点儿这个意思。”他把画扔到一边,对门客说:“你跑一趟,给宜州知州下道札子,再南贬黄庭坚三百里!”
  余若著是三天后的那个黄昏才得知这个消息的。一时间他傻了一般,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啊!我要亲自去卖画就好了,是我害了先生。”他急忙完了公干,星夜赶回宜州。
  他还是晚了一步。黄庭坚已于他回到宜州的前一天突然去世了。
  余若著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拜谒了黄庭坚的坟墓。余若著连磕了三个响头,失声痛哭:“先生之死,罪在若著,若著还有何面目以见世人!”
  第二天,余若著竟不知去向。
  选自《小小说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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