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小小说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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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6年

○作家简介
  王宗仁:陕西人,曾任总后勤部政治部创作室主任,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历史,在北平拐弯》《苍茫青藏》《藏羚羊跪拜》《青藏线》《雪山无雪》《情断无人区》等文学专集多部。获得过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等。散文集《藏地兵书》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藏羚羊的跪拜
  这是听来的一个西藏故事。发生故事的年代距今有好些年了。可是,我每次乘车穿过藏北无人区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只将母爱浓缩于深深一跪的藏羚羊。
  那时候,枪杀、乱逮野生动物是不受法律惩罚的。就是在今天,可可西里的枪声仍然带着罪恶的余音低回在自然保护区巡视卫士们的脚印难以到达的角落里。当年举目可见的藏羚羊、野马、野驴、雪鸡、黄羊等,眼下已经成为凤毛麟角了。
  当时,经常跑藏北的人总能看见一个肩披长发,留着浓密大胡子,脚蹬长筒藏靴的老猎人在青藏公路附近活动。那支磨得油光闪亮的杈子枪斜挂在他身上,身后的两头藏牦牛驮着沉甸甸的各种猎物。他无名无姓,云游四方,朝别藏北雪,夜宿江河源,饿时大火煮黄羊肉,渴时喝碗冰雪水。猎物的那些皮张自然会卖得一些钱,他除了自己消费一部分外,更多地用来救济路遇的朝圣者。那些磕长头去拉萨朝觐的藏家人心甘情愿地走一条布满艰难和险情的漫漫长路。每次老猎人在救济他们时总是含泪祝愿:上苍保佑,平安无事。杀生和慈善在老猎人身上共存。促使他放下手中的杈子枪是在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以后--应该说那天是他很有福气的日子。大清早,他从帐篷里出来,伸伸懒腰,正准备要喝一铜碗酥油茶时,突然瞧见两步之遥对面的草坡上站立着一只肥肥壮壮的藏羚羊。他眼睛一亮,送上门来的美事!沉睡了一夜的他浑身立即涌上来一股清爽的劲头,丝毫没有犹豫,转身回到帐篷里拿来了杈子枪。他举枪瞄了起来,奇怪的是,那只肥壮的藏羚羊没有逃走,只是用乞求的眼神望着他,然后冲着他前行两步,两条前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与此同时只见两行长泪从它眼里流了出来。老猎人的心头一软,扣扳机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藏区流传着一句老幼皆知的俗语: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鼠,都是通人性的。此时藏羚羊给他下跪自然是求他饶命了。他是个猎手,不被藏羚羊的怜悯打动是情理之中的事。他双眼一闭,扳机在手指下一动,枪声响起,那只藏羚羊便栽倒在地。它倒地后仍是跪卧的姿势,眼里的两行泪迹也清晰地留着。
  那天,老猎人没有像往日那样当即将获猎的藏羚羊开宰、扒皮。他的眼前老是浮现着给他跪拜的那只藏羚羊。他有些跷蹊,藏羚羊为什么要下跪?这是他几十年狩猎生涯中唯一见到的一次情景。夜里躺在地铺上他久久难以入眠,双手一直颤抖着……
  次日,老猎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对那只藏羚羊开膛、扒皮,他的手仍在颤抖。腹腔在刀刃下打开了,他吃惊得叫出了声,手中的屠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原来在藏羚羊的子宫里,静静地卧着一只小羚羊,它已经成形,自然是死了。这时候,老猎人才明白为什么藏羚羊的身体肥肥壮壮,也才明白为什么要弯下笨重的身子给自己下跪:它是求猎人留下自己孩子的一条命呀。
  天下所有慈母的跪拜,包括动物在内,都是神圣的。
  老猎人的开膛破肚半途而停。当天,他没有出猎,在山坡上挖了个坑,将那只藏羚羊连同它没有出世的孩子掩埋了。
  从此,这个老猎人在藏北草原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下落。
  老僧给了我一把钥匙
  盛夏,悬在沙漠上空的太阳肯定比别处的太阳毒辣、刺人。那天上午,我们几个战友跋涉在阳关外那片亘古沙海里,兴趣盎然地观赏绮丽无比的沙漠景色,竟然忘了日头毒芒的刺射:失去记忆力沉默的朽木,凋落在残风暮色中的断垣,沉睡于荒野蒙罩着薄薄苔藓的砺石,还有顽强生命的沙棘、芨芨草……与世隔绝的沙漠深处几乎每一步都有让人惊喜的景观,跋涉之美只有跋涉者能体味其美。残是美,圆亦是美,沙漠胜景唯独美!
  就在我们的跋涉兴致正浓之时,很意外地看到了那只死去的鸟。它的骨架出奇的完好无缺,半站半卧于沙梁一侧。那是一朵苍老的稀疏的老骨花,犹如失传的一首古老歌谣覆盖在沙原上。八年、十年,或许更长了吧?它为什么在岁月的风尘中不肯腐烂,难道还有满腹的心事要吐露吗?我的感觉它只是在喧闹之后归于平静,印象最深的是它那对翅膀,依然保持着飞翔的姿势,仿佛要向全世界通报,它总有一天还会飞向远方。
  可它确实是一只已经死去的鸟。
  几个战友都去远处继续踏寻另外更多的景点,我仍站在寒冷坚硬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能的鸟骨前,千绪万端。冥冥之中我总觉得它还活着,或者说它虽死犹生。这时一阵不知所措的疯狂的漠风刮来,吹得整个沙漠好像都奔跑起来,那鸟骨架只是晃了几晃,依旧静立原地。
  随后,我听到一声召唤从身后传来,没名无姓,只称我先生。我回头一看,一老僧立在那里,头发剃光,双手合十。我问老僧,何事惊得师傅出寺来?他言:我看得出,你有深究这鸟死因之意,我愿讲予你听。我赶紧上前一步,俯首而立,说,我求之不得呢,这鸟死得必定很惨的,我洗耳恭听。老僧指了指眼前一块被磨得净亮的山石,示意我坐下。我礼让老僧先落坐后我才盘腿席地而坐。那僧点燃一束艾叶,火起烟升,一股扑鼻的香味弥漫开来。未等艾叶燃尽,老僧便刨沙将其埋掉。香气仍从沙隙间透出,细微钻心的香味均匀而出。好个刨沙埋香!老僧很平静地讲了下面的故事……
  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一日,老僧从沙泉挑水回寺,路过一沙坡,见三只刚出窝的幼鸟,由母鸟引领着在沙坡上戏耍。该是沙鸡吧?三只幼鸟玩耍得十分尽兴,忽儿从坡顶滑下,忽儿又打坡底攀上。它们不时地栽倒不时地爬起来继续戏耍。母鸟携儿学步的快乐与艰辛并存。陡地,一只狐狸从天而降,饿狼扑食般咬住了一只幼鸟,扭头就跑。母鸟急如星火般扇动双翅紧追上去,用强劲的翅膀扑打着狐狸。狐狸逃跑,母鸟紧追,渐远;这时第二只狐狸乘机出现,咬走了另一只幼鸟。母鸟只得返回追打,这只狐狸用同样的办法将母鸟引开;又一只狐狸窜出,叨走了第三只幼鸟。母鸟痛失三子,撕破嗓子似的鸣叫着,撕肝裂肺般狂哭,又去追打那已经远去的三只狐狸。它低飞着,双翅扑打着沙地,最终扑死在沙梁上……
  老僧放下水桶,呆望这只母鸟,它已经没有一点呼吸了,但身上还是热热的。最奇异的是它的双翅舒展着,完全是一副要远走高飞的姿势。它的双眼圆睁,且有泪珠噙在眼角。老僧口念祷词:长生不死!长生不死!
  一连几日,老僧必来沙梁看这只死去的鸟。它依然有热热的体温,依然圆睁着双眼,那对翅膀依然舒展着……直至浑身的羽毛脱尽,体温才散去,眼睛也消失。只是一双翅骨架还呈飞翔的姿势!那翅骨仿佛收尽鸟一生的光芒和脉气,继续感受着天地的苍凉和神秘!
  我的思绪深沉地陷入在老僧讲述的这个故事里。母鸟护幼儿的那双坚强不屈的翅膀,三只狐狸捕害幼鸟时一环扣一环的缜密狡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无妙不有,无奸不有!许多人的脑子里都会有许多固有的框框,这些框框当然都是来自各人的实践,但是当它再次走进实践时,就粉碎了。
  老僧的感叹,更让我深思。他说:我们常常看到的是人和动物之间的战争,虎狼垂着血红的舌头残害人类,而人又无情不懈地猎杀动物。其实,动物与动物之间你死我活的厮斗也是时刻发生着。我们的生活有时改变了方向,死亡不期而至,并非人为,而是自然界发动了战争。
  我茅塞顿开。老僧分明给了我一把钥匙,我打开的是动物世界奇妙的一角,联想到的却是人生的另一个断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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