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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大早，天色要比往常暗几分，马兰上班迟了。一直以来，马兰都是这栋办公楼的第一个报到者。马兰从小早睡早起，这习惯一直伴随着她。
今天，马兰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到办公楼的后门，从这里穿过大院，转过一扇门，就到办公室的一楼大厅了。院子的西边长着一棵玉兰树，高大得孤单。玉兰花一年开上好多回，马兰上下班进进出出时，目光都要在玉兰树上溜好几圈。玉兰花透着暗香，时常见鸟儿隐没在密匝匝的树叶间。
一进大厅，马兰瞥见两个早来的同事正撵一只大鸟。大厅三面环立着玻璃幕墙，大鸟在厅里胡飞乱窜，不时地撞在玻璃上。马兰傻呆呆地望着这只无路可逃的大鸟。玻璃是透明的，大鸟明明看见一条生路，却飞不出去，生路顿时变成绝路。它褐色的眼中生满恐惧和绝望，这眼神一下子搅动起马兰身心深处的恐惧和绝望……
2
七八岁时，马兰被送到山里外婆家过夏天，那时她成天黏着表哥，走到哪她缠到哪。表哥只比她大一两岁，个头却矮她一截。表哥瘦得像干柴棍，在马兰眼里却是个事事都通的小能人。
三伏里最热的一天，村头高大的柳树梢纹丝不动，老天像大罐子把人倒扣在里头。马兰在屋里闷得发慌，老拿眼睛瞄表哥，果然，不一会儿，表哥悄悄地贴着马兰耳朵说要带她去钻地道，地道里可是夏天最凉快的地方。
表哥说的地道是水库的涵洞，水库的水放得差不时，就可以钻进去了。涵洞里黑咕隆咚，只容得一个人躬着身子过，爬到头要二十几分钟。表哥问马兰敢不敢，马兰心直痒痒，恨不得立马钻进去瞧个稀罕。
瞒着外婆溜出去，走了半个多小时山路才到水库，涵洞在半腰，表哥叮嘱马兰一会儿不要掉队，便先打头钻进去了。
地道的水流刚好淹过胳膊肘，刚开始还能见身后透过来的亮光，但光线越来越暗，后来便消失了，眼前一团漆黑，坠入了完全黑暗的世界。马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表哥早蹿到了前头，她连叫了好几声，地道里到处是嗡嗡的回声。
马兰的胳膊不敢碰洞壁两边冰冷的石头，石砌的洞壁龇牙咧嘴的，仿佛随时要张口咬人。地道里比黑夜更黑，这世上所有喜欢黑暗的恶魔都跑来了，藏进两边的洞壁。一条小鱼从马兰手边猛地游过去，小鱼掠过肌肤的感觉像魔鬼的爪牙紧紧摄住马兰身心，马兰害怕极了，这黑暗深处到处藏着恶魔，把她围堵在地道里。
巨大的绝望与恐惧让马兰没了力气，一动不动地趴在水里，她再也逃不出这黑暗，那些恶魔正把她身心撕扯成无数碎片，她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快要死掉了……
“兰子，兰子……”不知过了多久，表哥急切的声音隐隐透了过来。
“表哥！”兰子虚弱地应着。
“兰子……”表哥的声音近了。
表哥的突然出现，瞬间驱走了马兰的绝望，马兰痛哭起来。
“兰子，别怕，哥来了，兰子，慢慢倒着身子往后退，很快就能出地道。”表哥爬到头后又爬了回来，他突然攥住马兰冰冷的手，这鼓励使马兰浑身有了力气，她倒退着爬出了地道。
出了洞口，马兰大口地喘着气，在大太阳底下呆坐了很久，在大太阳下活着真好。
马兰有了心事，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她再也不黏表哥，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外婆看她的眼神里却添了欢喜，喃喃地说：“兰子长大了，懂事喽。”
3
此刻，立在大厅里，马兰顿时觉得眼前这只可怜的大鸟，跟钻地道时陷进黑暗里的自己一样，被恶魔攥在手心里，看不见生路。她仿佛看见自己在大厅的玻璃上一次次撞击、倒下，再奋力飞起来。
两个同事见马兰发呆，立马叫嚷着让她堵住走廊的门，别让大鸟从后门逃出去。
马兰心惊肉跳地看着同事撵着大鸟，她盼着大鸟朝她这边飞过来，从她身后的门逃出去。
又有两个同事来上班了，也一同加入了捕鸟的队伍。
绝望的大鸟早已耗尽了一身的气力，它忽然一头朝马兰撞过来，在马兰面前扑腾着，用一双黑褐色眼睛望着马兰，盼马兰出手搭救它。马兰恍惚地弯腰抱起大鸟，想出门放生。几个同事一拥而上，抢过大鸟，说：“抓住了！今晚请大伙吃野味！”
马兰想追上去，可身边的同事个个都沉浸在晚上吃野味的喜悦中，那句想说又说不出口的话在心里打着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大鸟被同事抢走。
晚上，同事的盛情无法推脱，马兰也一块去了大鸟盛宴。宴席安排在闹市中心财富大厦48层一家私房菜的包厢里，看着雪白的盘子里的红烧大鸟，马兰心碎了，她觉得是自己亲手宰杀了这只大鸟，断送了它的生路。
同事们纷纷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块鸟肉塞进嘴巴里，大赞其美味。马兰一筷子也没动，鸟肉很快就被同事一扫而光，只剩下空空的盘子。马兰沉浸在悲伤中，再也不敢看餐桌上的盘子，仿佛大鸟在用利喙狠啄着她的心。
突然，马兰自言自语地讲起自己小时钻地道遇险的经历，她冷眼扫过餐桌上的人，说：“表哥救了我，我却救不了一只向我求生的鸟……”
同事们心头一凛，马兰的眼里全是憎恨和厌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明白一向温顺的马兰怎么忽然间像变了个人，这么可怕，这么不识好歹，竟然为了一只鸟不惜和同处多年的同事翻脸，实在太不值得了。
马兰忽然哭起来，她恨自己当时没有勇气从同事手中解救下这只大鸟，让大鸟变成了大家口中的美味。
“大鸟，我来救你了。”马兰忽然抓起桌子上空空的盘子，冲向窗边，她不顾一切地从窗口纵身向外一跃。
那晚的闹市区依旧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和以往不同的是，那天许多人亲眼看见马兰在空中变成了一只飞翔的大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