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筐羊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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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年已七十,周木两口还在种我们门口这块田。
  田是块水田,平平整整一块好田。区区两分田,从播种到收割,农具、家粪、种子、收成什么的,都得一步步从汪家垭背过来,再背回去。汗水浸泡过的粮食,吃到嘴里是不是格外香,周木老两口肯定最清楚。难怪种田人随便在哪儿,看到粮食,都会眼亮起来,心热起来,就有捧起来看看的冲动。
  其实在汪家垭,这样的两分地不是没有。有好几户搬走了,留下了平平展展的水田。谁勤快,扛一把锄头下到田里,这块田实际上就属于谁了。在外打工挣钱的主人,几年不回来一次。回来了也没法,田又不能放在蛇皮袋里带走。管他呢,哪个种都一个样。
  周木不捡这样的便宜地种。
  在汪家垭,早年间,他与王升共用过一间房。房是分来的,王升的父亲是地主,就是分的他家的。后来,周木家与王升家交恶,一气之下,周木扒了属于自己的半间房,也不管王升的那一半了,跑到汪家垭的半山腰,另建了三间大瓦房。有一次,他与王升差点大打出手,为的是两家娃娃在放学路上,上演的一场打架游戏。
  从这以后,周木一家基本不再理汪家垭的人和事了。田各种各的,饭各吃各的,心事自个儿想自个儿的,媳妇自己疼,太阳独自晒,谁离谁都无关要紧。打这,周木家的日子过得特清静,真难得。像他家屋顶一朵不与别人搭界的云,像半夜那只一直在房西头独唱的鸟。
  周木遇上了一件事。
  整个村,就汪家垭汪栓家有台柴油机。这台能带动打米机打米的柴油机,发动起来,突突突的,把汪家垭的地都震得发抖。那些年,柴油机响起,汪栓一家人的头,扬得比屋顶烟囱还高;说话的嗓门儿,比柴油机的马达还响。
  也是在那几年,周木把心一横,收的稻谷,晒干后,原封不动,一颗不落地封存在赶做的木柜里。
  “我不信不吃米就活不成了。”
  “不吃米照样可以多种米。”
  “咱就吃苞谷面。”
  “自己套上牛,苞谷放在石磨上一磨就行了。吃苞谷面干活儿禁得起饿。一斤苞谷面,顶两斤米吃,算笔账,我赚下了。”
  下雨天没活做,周木赶过去,请父亲剃头时,没少说这些话。在一旁,我们小孩也没少听这些话。我们不懂那可能是气话。村里人的头都是换着剃。周木不想与汪家垭的人换,就去与父亲换。说这些话时,周木气吼吼的。本低沉的嗓门,像唢呐样昂上了天。头也跟着一拐一拐的,搞得父亲剃不成了。
  “小心剃头刀子。”父亲嚷着要起身,这颗头按都按不住了。
  不过,周木媳妇王桃,给八十多岁的公婆蒸的是白米饭,一顿一碗。
  那是周木用多年没用过的碓窝,一下一下,舂出来的。
  公婆碗里的米饭,白花花的,软软的,香喷喷的,拌点酱就可以直接吃。公婆端着米饭,总是先吸着鼻子,闻一闻香味,才舍得吃。
  一天又一天,米饭对周木说:等等吧,再等等吧,你们将有吃不完的白米饭。
  好像,这些话,小孩子的我也听到了。
  现在,见周木老两口还在费劲儿地种这两分田,租我们房、种我家地的何宝一家想帮帮他们。好像你空着手,甩着膀子走路,旁边与你同行的人却背负千斤,气喘吁吁,你总会感到不自在吧。
  去年春种时,何宝媳妇春香做主,送了周木七背筐羊粪。羊圈就在周木这块田的田坎上。沤得发黑发亮、肥得流黑水的上好羊粪,转眼就肥上了周木的田。
  “你自己数,自己背,送你七筐。”
  周木边背边笑。要是在汪家垭,春香送他再好的粪或者其他东西,他都不会要。周木永不理汪家垭的人和事了。现在是在朝阳观,春香住的是朝阳观的屋,牲口踩出来的是朝阳观的粪,早不关汪家垭的任何事了。汗水覆盖了他的眼睛,他不笑了。他努力睁眼,看见饱满的一颗颗粮食,已经抬上了自家的木柜。
  过惯了独来独往日子的周木两口子,感激七背筐羊粪,感激何宝两口,感激朝阳观,感激何宝家的那群羊。
  前几天,周木刚刚背完了五背筐猪粪。像五个大黑馒头扣在水田里。粪是用来栽苞谷营养坨的。
  我问春香:“今年春种,怎么不给他送羊粪了,改他自己从汪家垭背猪粪了?”
  春香压低嗓门儿说:“不送了。”
  “去年送了七背筐,连一句感谢话都没说。尽顾着自个儿笑,我都看在眼里。”
  “七背筐粪,也不需要他说七句感谢话。”一句话就够了。
  没想到一向老实的春香会说出这么透彻的话。其实这冤枉了周木。周木两口子一定说了的。我就仿佛听到周木在心里说感谢话了。他背粪时伸长的脖子、一个劲儿地笑,就是感谢。一个会单独给老母亲蒸一碗米饭的人,怎会没有感激之心?
  田各种各的,饭各吃各的,心事自个儿想自个儿的,媳妇儿也自个儿疼自个儿的……早已习惯了的周木,同时习惯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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