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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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下了一夜的雪。天要亮时,六爷的身子越睡越凉,正想喊身旁的老伴起来熬点粥,木板门开了,一个人裹着一身冷气进来,拉开灯:“爹,娘,我刚下的饺子,快趁热吃。”
  六爷大惊,抬头呆呆地看着小儿媳。小儿媳从保温瓶里盛出两碗饺子,端到老两口手里,就拿起扫帚扫地。扫着扫着,小儿媳似乎大惊:“爹,你这房子都这样漏风漏雪了,怎么也不对仁华说一声,这要是把你们冻坏……”小儿媳竟然抹起了眼泪,“我知道,你心疼你小儿子,整天累得要死。可你大儿子,人家男人女人,天天喝酒打麻将,你怎么也不说?等一会儿,我叫仁华来给你堵上——谁叫他就是累死的命?”
  六爷愣住了,他不知道小儿媳这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爹,马上修高速路了,要拆你的房子,你不能同意。”小儿媳把扫帚往地上一杵,“人家是干部,捞的钱数不清,不在乎这些钱。可你小儿子是平头百姓,卖苦力的,每一分钱都是拼了命挣来的。爹,我把丑话撂这儿,你要是不经我们同意就让拆了,别怪我以后……”
  小儿媳刚走,大儿媳端着肉丝面来了。六爷刚要说才吃了小儿媳的饺子,就被老伴从被子里掐了一下,急忙收住嘴,坐起,披上袄子,吃吧。
  “爹,你看你这房子破的,怎么就不对你儿子说一声?”大儿媳也拿起扫帚扫地,“说你偏心吧你还不承认。劳保啊,医保啊,哪样不是你大儿子一声不吭就给你办了的?房子都破成这样了,就不知道叫你小儿子给补几把泥?他当瓦匠的这事也不能做?非得也烦你大儿子?你看仁中,公家事那么忙,你做老人的,就不能给他省省心?”
  六爷肚子早饱了,可还有大半碗面,想放下,又怕大儿媳说他,只得硬着头皮吃。
  “爹,马上修高速路了,拆迁是头等大事,仁中是书记,你要带头!”大儿媳把扫帚往地上一杵,“有的人,本事没有,又想钱想疯了,就想在这两间破房子上耍赖,发财!”
  大儿媳走后,六爷起了床,头疼了:两个儿媳都不是善碴儿,又一贯搞不到一起,现在一个要拆一个不让拆,针尖对麦芒,到底听哪一个的?听哪一个,都得罪另一个。得罪哪一个,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小儿子仁华提着灰桶,拎着瓦刀来了,也不吭声,埋着头开始堵墙缝。很快,又陆续来了一些人,有的帮仁华堵墙缝,有的和六爷聊天,说:“拆迁这种事就是要挺住,随便一挺,就你这小房子增个七万八万的补偿款都不在话下。当然啦,你大儿子仁中是书记,这几个钱对他实在不算什么,但你小儿子仁华可怜,一分钱都要用汗水去换,你随便挺这一下都比他累死累活两三年强。你老爷子做老人的,可不能偏心,更不能冲动,要可怜你小儿子……”
  这些人刚走,村长来了,说:“老爷子,你知道,咱村这几十年修路,先是出工出钱,后来出工不出钱,再后来不出工不出钱,现在不出工还倒贴你钱,你看国家多好。我们不能给国家添麻烦啊。再说,你儿子是村里一把手,你做父亲的不支持还指望谁支持?你看,现在全村的人都盯着你,你一定要带头拆……”
  傍晚时分,门外突然吵闹起来,六爷刚要去看看,小儿媳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不说话,拉过他和老伴往门口的凳子上一摁:“哪儿也别去,就这儿坐着,别动!”小儿媳双手叉腰,“看谁敢?谁敢把你们埋在这房子里!”
  六爷愣愣地坐在凳子上,不远处站满了人,围着几台挖掘机。很多警察,面无表情,挡在人群面前,场面十分混乱。六爷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儿媳又跑来了,也不说话,就要拉老俩口往外跑。小儿媳窜上去阻止,可老伴还是被大儿媳跌跌撞撞地给拉跑了……
  三天后,房子被拆了,拆迁费是涨了一些,可六爷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老伴因为后来被大儿媳挟持而成了大儿子的支持者,小儿媳不愿再接收她;他呢,因为被小儿媳挟持而成了小儿子的同盟军,所以大儿媳也不愿再接收他。
  现在,大儿子和小儿子的家虽然距离不到一百米,但被高速路一分为二,六爷要想看一眼老伴,需绕到五里外的高架桥那边,来来回回二十里,他哪有那个力气啊?
  于是,早晨和傍晚,人们总能看到,两个老人,分别站在高速路两侧,隔着乌黑油亮的柏油路面、大半人高的绿化带和密密的铁丝网,手搭凉棚,你张望这边,我张望那边——没有人知道他们昏花的老眼能否穿过风驰电掣的车流,看到对面那个同样在张望自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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