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鑫森小小说二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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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吃饭日当午

  年近七旬的马骐,早已息影林泉。他曾供职于省城社科院的饮食文化研究所,虽不能说著作等身,但著作等臀是千真万确的。退休后依旧笔耕不辍,近日又出版了一本新书《舌尖上的美感探微》,行家、读者一片赞扬之声,发行量冲破了十万。
  马骐除能写关于饮食方面的书之外,还很会吃,真正能品出各种饭菜的妙处;而且能亲操厨事,做出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会吃会品评的谓之美食家,会吃会品评又会做的,才能称作吃家。马骐是名副其实的吃家。他食量大,胃口好,故胖如弥勒,头圆、腹凸,体重达一百八十斤,连脸上的笑,都显得肉嘟嘟的。
  A市的一家职业学院,烹饪系的主任柳如丝,打电话盛情邀请马骐去讲一个上午的课,讲什么都可以,只要不离“饮食”二字。听课的人不光有老师、学生,还有一部分饮食行业的老板。马骐和柳如丝在各种专业会议上见过面,且印象不错,他不能不去捧这个场。
  柳如丝四十来岁,漂亮、热情、干练,很受院领导器重。马骐佩服她酒量很大,喝起来痛快、潇洒,毫无怯态。但饭菜却是浅尝辄止,少得可怜。有一次,马骐说:“你怕胖,不肯吃,于是腰细如柳丝。我是个吃家,故腹阔如壮马,但不悔。”柳如丝听了轻轻一笑,脸蓦地红了。
  从省城到A市不过七十公里,清早学院派车来接马骐。当他走进系会议厅时,离九点半开讲还差十分钟。柳如丝领着系领导一班人,站在门口迎迓。忽然,从人群挤出一个中年人,一把就握住了马骐的手。
  “马老师,我是万方,开饭店的。我曾给你写过几封信,请教烹饪方面的问题。”
  “呵,是小万!你是厨师出身,然后当了大饭店的老板,有出息!”
  万方转过脸,对柳如丝说:“柳主任,谢谢你通知我们来听课,同行来了不少人哩。”
  柳如丝对万方的越位迎接,有些不高兴。她对马骐说:“马老师,人都坐好了,你可以登上讲台了。”
  马骐说:“客随主便。”
  会议厅不小,听众有三百来人,挤得满满的。当马骐刚坐到讲台上,掌声就发疯似的响了起来。
  马骐喝了几口主人沏好的龙井茶,待掌声停住,说:“列位领导和朋友,谢谢你们来听一个古稀老人的闲言碎语。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得克服这毛病,这堂课就讲一个字:盐。”
  台下掌声雷动。
  “现在严禁公款请吃,公务员严禁中午喝酒,好啊!但天下第一等大事是饮食,在家里煮饭做菜,到饭店私款请客,总要吃得开心和舒服,关键就在厨艺。厨艺的最高境界,是用平常的食材,平常的调料,做出美味的菜品。坐在台下的许多朋友,比如万方,你们以为如何?”
  坐在第一排的万方站起来,说:“马老师,此乃方家之语。”
  “闲话少说,书归正传。烹饪调味,离不开盐。酸、甜、苦、辛、咸谓之五味,而五味以咸为首。《汉书·食货志》说:‘夫盐,食肴之将。’日子过得没有乐趣,俗语称‘日子过得没盐味’;说某个人没有情趣,俗语称‘这人寡淡少盐’。我这人虽老而有趣,应是有盐味的人。”
  大家听得哈哈大笑。
  接着马骐口若悬河,侃侃而谈。盐的起源;盐的品类:海盐、井盐、岩盐;盐在烹饪菜品时的具体使用方法及分量。做什么菜要先下盐,或者后下盐,还有江浙地区最后上的一道汤,不下盐,因吃过前面的菜,口有咸味,再喝汤,更觉鲜美……
  到十一点半钟,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听众恋恋不舍地离座。
  柳如丝走过来,诚恳地说:“马老师,当下严禁公款请客,也不能备酒,只好委屈你到教工食堂去吃个便饭,但我和几位系领导陪你用餐。”
  “好。”
  就在这时,万方小跑上前,殷勤地说:“柳主任,上面的规定你们得遵守。但想请马老师及各位领导赏脸,我来做东宴请如何?我是站在规定之外的人,没人管束。”
  马骐几十年的饮食习惯,是中午得有几个好菜,喝几杯酒。但此刻不能让主人难堪,于是问道:“柳主任,你看呢?”
  柳如丝知道万方的饭店开在市中心,离这郊外的学院很远。她说:“马老师讲课太累了,还上你的饭店去?”
  “不,就在学院门外的沁园春酒楼,包厢都订好了,请!”
  柳如丝只好说:“也行。”
  正是初夏,淡淡的日色当头。一行人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酒楼,走进二楼的一个大包厢。十人坐的大圆桌上,菜肴已摆好,还有两瓶茅台酒。
  万方殷勤地让柳如丝坐在上首正中的位子上。“柳主任,没有你,我请不来马老师,你是真正的主人。我负责买单就是。”
  马骐说:“这是大实话。”
  柳如丝先还推辞,想想也有道理,就大大方方坐下了。
  “马老师,请坐柳主任右边,我坐她的左边。各位请随意入席。”
  万方把几瓶酒,移到桌上与柳如丝相邻的那块地方。
  柳如丝脸色突然变了,说:“别……别放在……这里啊。”
  马骐问:“怎么啦?”
  柳如丝说:“万一有人拍照,以为是我用高档酒招待客人。”
  万方嘴角叼起一丝冷笑,转而对马骐说:“马老师,本市一个局级领导,在一家饭店用公款悄悄地请客,他面前放着三瓶茅台酒,不料被此店一个服务员用手机偷拍了,然后发给了市纪委,他正在写检查哩。不过今天柳主任大可放心,我已给酒楼老板交代了,这是私款请客,把菜上齐后,任何服务员都不可进入包厢。”
  柳如丝松了一口气。
  万方给马骐斟上酒,再给柳如丝斟酒时,她用手盖住了杯口,说:“中午是严禁喝酒的,万一透露了风声,就倒大霉了。”万方再要给其他系领导斟酒,皆一概婉辞。
  “马老师,我先敬你们各位一杯酒。有酒的喝酒,没酒的喝茶。祝各位工作顺利、家庭幸福,干!”
  马骐仰脖一口干尽杯中酒。他能理解柳如丝一干人马的难处,不是为了陪他,他们也许根本就不会来,于是心里有了歉意。“你们不能喝酒,就多吃些菜吧。”柳如丝和她的同事,各自拿起筷子,蜻蜓点水地划拉了几下,就小心地放下了。
  马骐明白,他对万方说:“我得赶回去,下午还有事哩。我俩已喝一杯酒,再连喝两杯,我就告辞了。”
  万方一愣:“你是吃家,菜还没吃哩,就散席了?”

慈母手中线

  阚敢二十五岁了。
  在这个世界上,阚敢和母亲的距离最近。从出生到现在,他和母亲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这条深长的巷子、这个幽静的小院。
  在这个世界上,阚敢和父亲的距离最远,远得不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阚敢五岁时,焦躁而豪气冲天的父亲突然辞去小学美术老师的职务,与母亲和气地分手,留下祖传的小院子,净身出户去闯天下。
  临别时,父亲说:“我会回来的。”
  母亲平淡地说:“请你再不要来打扰我们,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父亲一走就是二十年。
  父亲不会不写信来,也不会不寄钱来。阚敢依稀听人说,母亲让镇邮政所在来信上贴上“查无此人”的条子,一一退了回去。
  母亲在镇上的手工湘绣厂当工人,基本工资加上超产奖金,可以维持节俭的生活。
  母亲在儿子面前,从不提父亲的名字,仿佛她不认识这个人。
  儿子在母亲面前,也从不提父亲的名字。他怕母亲伤心。但他不能不想父亲。
  教美术的父亲留下很多画册,素描、油画、木刻、国画、烙画,中国的、外国的都有;留下各种型号的电烙铁和烙画用的薄梨木板、三胶板。阚敢在小学和初中,最喜欢美术课,在纸上画画,也在木板上烙画。
  上初中时,阚敢与同学去郊外爬山攀岩,不小心摔伤了尾椎骨的神经,治疗后却站不起来了,轮椅成了他最亲密的伙伴。
  湘绣厂离家不远,母亲只能领了活计回来做。一边绣花,一边照顾儿子。儿子上厕所,她扶他坐在马桶上;儿子要看书,她给他拿;儿子喜欢坐在轮椅上烙画,她就把电烙铁和木板递过去。做饭、洗衣、缝补、打扫卫生……母亲的一举一动,儿子都看在眼里、印在心上。
  母亲五十二岁了,额上的皱纹密了,两鬓的白发多了,只有平静的语气、安祥的脸色依旧如昔。阚敢常在心中默诵的古诗是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但他不是“游子”,却是个双脚不能行走的残疾人,是母亲的累赘。母亲靠手上的绣花针养活他,尽管他如今也有了低保可寥补家用,却永远不能有一份丰盈的收入来报效母亲,让母亲好好地颐养天年。
  阚敢最痴迷母亲绣花时的形象。阳光下、月光下、灯光下,母亲一手拿着绷紧了白绢的花绷子,一手捏着绣花针,彩线被穿过来穿过去,声音又细又密,别人听不见,阚敢听得见。
  阚敢最喜欢烙的画,是母亲绣花时穿针引线的那一瞬间的肖像画,烙了一幅又一幅,而且一幅比一幅好。他有扎实的素描功底,那种通常依赖铅笔、炭笔、钢笔,完全依仗线条、刻线、斑点、明暗的单色素描技法,在他的烙铁下变得灵动、传神。画面上,母亲戴着老花眼镜,略略眯缝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穿针引线,脖子上系了一条镂花方巾,鬓角的“留白”,表现出月光的质感。画题是《慈母手中线》,用楷体字烙在画格的下方。
  “妈妈,这是我的心意,你喜欢吗?”
  “喜欢。我经过邮电所的报架时,看到报上登了一则启事,说全国残联征集残疾人的美术作品,你愿意去试试吗?”
  “愿意。”
  “你挑出一张烙画吧,我去寄。”
  “妈妈,由你挑,你最有发言权。”
  两个月过去了。
  阚敢的烙画,不但入选在北京展出,还得了银奖,奖金是一万元。
  这是一条好新闻,电视台、报纸的记者,都来采访阚敢和母亲,他们突然之间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
  夏夜、月光、小院。
  该做的家务,母亲做完了。
  于是,母亲坐在亮晶晶的月光下,安详地绣花。阚敢把一块一尺见方的三胶板搁在膝盖上,用电烙铁在勾好的底稿上烙画,烙的仍是《慈母手中线》。
  母亲说:“儿呀,你的画不值一万元,不能老想着这件事。”
  “妈妈,我知道,那是爱心的鼓励。妈妈高兴,就是最大的奖赏。”
  “这就好。有妈陪着你哩,什么也不用担心。”
  母亲能不担心吗?她一天天地老了,总会离开儿子的,儿子将来怎么办?稍一分神,针尖扎到她的手指上,沁出一颗血珠,她赶快把手指吮在嘴里。
  忽然,院门响了。
  母亲忙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阚妈妈,小阚,我是看了电视和报纸的介绍,才知道你们的。正好出差经过此地,就冒昧地找来了。”
  “有什么事吗?”阚敢问。
  “我业余喜欢搞美术作品收藏,想购买一张《慈母手中线》的烙画。行吗?”
  母亲说:“儿子从没卖过画。你是远客,就送你一张吧。”说完,就进屋去取出一张烙画,递给中年人。她想让客人赶快走,别耽误了绣花。
  中年人接过画,看了又看,连连称赞。然后,掏出一个很厚实的信封,说:“我不能白要,那会让你们看不起我,我也感到羞耻。我付一万元,这已经很占你们的便宜了。你们不收钱,我也不要画,就当白来一趟。”
  母亲只好说:“我们收下就是。”
  客人笑呵呵地走了。留下一院皎洁的月光。
  阚家隔上十天半个月,就会有人来买画。
  每张画都付一万元。
  母亲把钱存进银行,存折上写的是儿子的名字。她把存折藏在儿子塞满碎布的枕头里,只有儿子和她知道。
  半年过去了。
  阚敢的画有人来买的消息,很多人都知道了。外镇的一个老奶奶,居然找上门来说媒,说她邻居家有个长得蛮漂亮的姑娘,很佩服阚敢的自学成才,愿做他的女朋友,如果真正情投意合,愿做他的妻子。
  母亲依旧很平静,但心中的波涛却此起彼伏。真有这么多人来买画吗?为什么都是来自广东那个地方?说话的内容不但大体相同,所付画款也是惊人的一致?她没有托人去为儿子找对象,倒有媒人找上门来?
  终于,她想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可能是有一个和儿子最亲近的人,事业成功了,找到最合适的契机,悄无声息而又顺理成章地安排儿子的现在和将来,因为这个人怕遭到她这个母亲的拒绝……
  母亲不会把这个判断告诉儿子,儿子太爱母亲了,他会把这一切拒之门外。
  母亲还是忙着绣花,儿子还是兴奋地烙画。
  母亲说:“那个姑娘不错,漂亮、能干、孝顺,我和她见过面了。”
  儿子说:“你喜欢她吗?”
  “当然。我想抱孙子了,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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