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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怀揣着一个故事达十五年之久。十五年的光阴里，它时常用锋利的刀刃割锯着我的内心，使我不得安宁。我想我必须要把它写出来的，可是我却踌躇了十五年。我觉得自己对于爱情和死亡的体会远谈不上深刻，而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太过血腥，太过残酷，太过凝重，无论如何都令我举笔维艰。
谁能想象，他会像无数次剖开一头猪的胸膛那样，将寒光闪闪的屠刀对准自己的心脏？他的动作有多么熟稔，他能多么迅速地置自己于死地，就足以说明他曾经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屠夫。但是，他又如何对自己下得了这样的狠手？人们无数次痛心地追问。那些在电影里所见的自杀镜头，竟然如此真实地在现实中上演。而事实上，它偏又无关利益，无关信仰，它只是为着一个爱情的剖白。
按照辈分，我应该喊他堂舅。他是我母亲的堂弟，复姓，单名春。我想他必然是在春天里出生的吧，这种因时令而取的名字像随意撒在田地里的种子一样，遍地生根。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暗合，他死的时候，亦是个风吹草绿的春天。只是，这一个春天背离了诗意的本质，猝不及防地向噩梦、向黑暗、向深渊、向毁灭滑去。
四月十八，村子里的很多人都把这个日子像石刻般镌进了记忆。尖锐的利刃如此精准，从喉咙直划过心脏，而他的力气又如此巨大，像是与一个怀恨多年的仇人殊死搏斗。当汩汩的鲜血从他身体里漫漶而出，村民先是惊慌失措，而后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将他抬至医院。人们还记得，那一天忽然大雨滂沱而至，雨水裹挟着血水洇了一地的鲜红。弥留之际，只听他喃喃地说：“现在你知道，我的心是红的了吧。”没有人知道那时候他是否还感觉到痛，是的，人们看见他的心脏的确是红的，红得像燃烧的火焰，于最旺最烈的时候，“噗”一声停止了跃动。
我想他们是恩爱的。小时候，我是外婆家的常客，也是他们家的常客。和小伙伴在老屋的厅堂与巷子间追逐打闹，一不小心就会闯进堂舅的家。时常见到的情景是，夫妻二人一个炒菜一个烧火，一个担水一个洗衣，一个挑粪一个荷锄。直到今天，我仍能很俗气地联想到一些象征恩爱的事物，比如双宿双栖的鸳鸯，比如并蒂而开的莲花。堂舅长得高大孔武，身强力壮，但性格却似顽童。他提住瘦弱的我扮过鬼脸，装过猛兽，却从不能令我心生恐惧。因为我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了亲外甥女，只要有一些些好吃的东西，都会在吓唬完之后塞进我的兜里。健硕、有力，又兼具幽默、疼人，堂舅的形象成为我对好男人最初的定义。
但他们的争吵亦时有发生。为着什么，我并不懂。只记得一年冬天，年关将近，夫妻二人欢欢喜喜砍好了猪肉准备一起灌香肠，却忽然发生口角，男人气得像一阵猛烈刮过的风夺门而出，女人则气哼哼地闩了门躺在里屋号哭。其时香肠在农村还算稀罕物，并不是每家都会灌。一群善意的婶子妯娌来当和事佬，她们拥挤在那间小屋里，洗的洗，切的切，凭着七嘴八舌统一后的意见，她们一致认为应该用筷子将小肠里层的脏东西刮干净。最后灌的时候，猪肉从破了的小肠孔缝里一团一团地漏将出来。就像经年后的那个春天，一列叫作生命的火车脱离了轨道，跌向无尽的暗夜。尘世的漏洞是这样叫人防不胜防。
后来我念书，在外婆家延宕的时日渐少。而堂舅来我家的次数却不断增多，因为他成了一个屠夫，经常踩着自行车骑行数十里山路进来赶我家乡的那个圩场。他正当壮年，有着一身的力气，也练就了不俗的手艺。凭着那把锃亮的屠刀和起早贪黑的勤劳，他将一家人的日子带进了殷实富足的快车道。他的玩笑越发地收放自如，他的脸庞越发地黝黑油亮，他女人的穿着也越发地光鲜，他们的孩子正在抽穗一般地长大。他们偶尔还会争吵，但只隔了一天，人们又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地从屋子里出来。谁都相信，他们的日子只会越过越红火，越过越令人羡慕。
但生活偏偏露出了它乖戾的一面。
据说女人的疑虑由来已久，她觉得每天于凌晨起床的丈夫未必总是向一头猪奔赴，也许，还会是一个甚或多个女人。争执有之，赌天发誓亦有之，但都无法按捺住一个女人像胚芽一样冒出土层的心思。于是有了揭晓谜底的强烈欲望，有了一次如影随形的跟踪。清晨的露珠晶莹透明，她的内心却有一道暗影。尽管她压抑了喘息，放轻了脚步，还是被警觉的他回头瞥见。最后，一向敬业的他生平第一次对一头预约好的猪放了鸽子。
夫妻之间的争吵是一团永远也捋不顺的麻线。从早晨至中午，战事依然未得消停。最后，他咆哮了：“我把心剖开来给你看，总行了吧！”蹿进里屋，他一把握住了那把铁制的刀具，那把他曾经磨得吹毛立断，舞得虎虎生风的刀具……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此后的许多年，我仍数次回想起他顽皮的笑脸和她空茫的泪眼，我甚至一度对爱情和婚姻产生深深的恐惧。
我不知道，当一颗心被如此残忍地剖开，另一个人是否就得到了想要的忠诚和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