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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许老头站在我面前，一脸坚定：“我绝对没撒谎，当年就是他出卖了我们！”
我一头雾水，尴尬地站着。
许老头八十六岁，1945年参军，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当过兵。许老头所说的那个“他”，叫汪明山，曾经和他是一个部队的。他们一起参军，一起在三大战役中立过战功。
干瘦的汪明山，个子没有一米七，神情犹疑。他没有许老头能说，也没有许老头面善，细细观察，似乎还能在他脸上发现些邪恶。如果不考虑真相，依照面谱分辨好坏人，我一定会相信许老头说的话全是对的。
“我是1947年入党的。”许老头摇晃着肩膀对我说，“是他出卖了我们大家，他是叛徒！”
“档案上没记载嘛，”我在许老头面前立定，用现代军人惯有的方式盯住他，“档案上记载了你是共产党员，但没有记载他是叛徒。所以，目前你俩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红山疗养院的在册人员。”
“怎么可能没记载呢？他就是叛徒，是他出卖了我们大家，十几条命都没了。”许老头红着眼，咬牙切齿，猛地吐出一口唾沫，又狠着劲地擤了一下鼻子。他胖圆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浮肿，头发也愈加白了。
我打圆场：“您都是我爷爷辈的人了，还老和过去较真？您和汪明山之间的恩怨都过去多少年了，老记着它干吗？”
“这不是个人恩怨的问题！”许老头又擤了一下鼻子，似乎他鼻腔里喷出的就是汪明山。
二
“他俩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同一个办公室的王医生。
“这事谁也说不清楚，一个说另一个出卖了他，另一个又死活不承认。组织上对这件事也没有定论，只能由着他们俩闹腾。”
王医生停止了言谈，用手指了指门外。我看到汪明山从门边经过，左腿一瘸一瘸的，走起路来很吃力。“其实，汪明山这个人也不错，人老实，平时也没什么话，不像许老头天天不依不饶。”王医生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汪明山很费力地挪出门廊，向着院子中间走去。此时，阳光正好，六七位老人坐在槐树下玩纸牌，汪明山的背影有一种落寞感，偌大的院子里只有他穿着一件黑色T恤。
“汪明山的身体状况很不好，到现在身上还有几处弹片没有取出来。”王医生的目光追随着汪明山，“这么多年了，我好像从来没见他笑过。”
“因为病痛？”我问道。
“好像也不是吧。我觉得他心里有话，但又不愿意说出来。”
我们的交谈戛然而止。因为，院子里传来喧嚣声，老人们乱成一团，许老头一脚踹在汪明山的瘸腿上……
三
坐在我面前的汪明山含着泪水：“许存义老和我过不去，见天找别扭！”
“你不是叛徒是什么？”被拉到一边的许存义用一贯义正词严的口气说道，“1949年渡江战役的时候，你是不是因为害怕跳江了？后来，你是不是被俘虏了？之后过了江的同志就落入敌人的包围圈！你现在装傻了，有用吗？当年我是没抓住你，抓住的话还能有你的今天，我当场毙了你。”
“当年我是掉江里了，但是我没有投敌，我不是叛徒！”汪明山委屈得不得了。
“你还辩解？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说出个道道来啊？”许存义满脸怒气地指着他，两颗花白的头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义愤填膺，一个眼含热泪。
四
我又重新翻阅了疗养院入住老人的档案。在一页黄旧的纸上，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细节：许存义，原名汪明川，1929年生人，山西太原人；汪明山，1930年生人，山西太原人。
“他们俩是亲兄弟吗？”我跑到王医生办公室里，气喘吁吁地问。
“不是亲兄弟，是堂兄弟。”王医生做了个鬼脸。
“那为什么还……”
“那个年代的事谁也说不清楚，你不懂，我也不懂！”
五
两年后，汪明山去世。按照遗愿，他要求取出存留在身上的弹片。他说这是他们老家的规矩，人走了得留个纯净的身体。对于这事，许存义第一次表示了赞同，他说身上带着铁片片，怎么认祖归宗？
汪明山身上的弹片共有四处，取出来时已经是暗红色，有明显的锈渍。在取出最后一块弹片时，一同在场的许存义愣了神，他说：“这是五三步枪的弹片啊！当时我们用的都是这种枪。”他突然哆嗦起来，身子一点点向后退去，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他当时掉到江里一定是因为遇到流弹了，是流弹……”
一时间，手术室里鸦雀无声。我和王医生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仿佛听到了汪明山的挣扎与呼喊，也仿佛听到那夜渡江激战时的枪炮轰鸣。
汪明山下葬的那天，许存义哭成了泪人。他说：“我鄙视了他一辈子，还为此改了姓，我就是不想有他这样一个堂弟。可是，这件事他为什么就不能早点告诉我呢？”
“他是在心里守候吧！”王医生正了正军帽，很严肃地说，“他应该太爱自己的同志了。老许，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有守候的吧，就像你守候自己的‘歪道理’一样，他也为自己的战友守候了一辈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