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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背姥爷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的出廊房子，房檐额外探出老长，廊下支着一根根红漆粗柱子。那漆，亮得规矩。
过去姥爷家开私塾。那读声琅琅的风光，我只能靠残缺的想象去回忆。母亲也没啥记忆，她好像没兴趣回忆过去，也没时间琢磨将来。母亲十来岁，姥姥就去世了。
姥爷隔几天就到我家来。来了，不出三句就讲东周、讲三国，偶尔还背《滕王阁序》《阿房宫赋》。我听不懂也记不住。
姥爷说：“好文章哩，你长大了也要背，我倒背如流啊。”
我问：“姥爷，你是一句一句倒背，还是一字一字倒？”
姥爷摇摇头，笑容漫在他白净的脸上。姥爷的白净遗传给了母亲，母亲又遗传给我。这时，我就要开始听他讲东周讲三国了，哪怕听不懂。
母亲屋里屋外忙活，咕咕咕叫鸡，啰啰啰轰猪，呱嗒呱嗒拉风匣，潮软的蒿草从灶坑里涌出一股股浓稠的黄白的烟，她用袖子抹着熏出的泪。
父亲打声招呼，背起药箱，倾斜着左肩，迈着四平八稳帅气的步子，走出家门。
父母不搭理姥爷，他不生气，也不忙着走，跟我叨咕叨咕就是半天儿。到了饭时，父亲自然回来，给姥爷倒上二两酒。姥爷喝完吃完，待一会儿，鸟悄儿回家。
大舅妈生了两个娃。
她又在怀孕时跑到北大荒，可惜生的还是闺女。北大荒太冷，便搬去盘锦，，不久却打来电报，火烧了屋。老舅去盘锦帮忙，可回来后就待不住了，他决计奔着大米去，在那里起码吃得饱。
去盘锦需要盘缠，村里唯一的出廊房子就消失了。
姥爷的新房，过梁檩子椽子都换作细的，柱子也老老实实站到过梁下面，两根，尽管弯了些，顶过梁一点儿问题没有。
老舅在盘锦顿顿大米饭。然而，大米像是配额的，吃够了就不许再吃。老舅赶驴车买鸡雏，途中遭了雷。老舅妈一年后改嫁，小表弟成了拖油瓶。
姥爷再来我家，先说的不是东周，也不是三国，先说的是小表弟：“得把他接回来。”
母亲说：“你是想把他接回来，可你七十多奔八十了。”姥爷脸色苍白，下巴颤抖。
大舅回了村，拉着大舅妈一块儿露出整齐的白牙，一个劲儿冲姥爷笑。姥爷肯定让大舅笑糊涂了，忘了还要接孙子回来，却让出了自己的大院子。
大舅给姥爷在一片疏松的黄石砬子上盖了两间小屋，没圈围墙，说是地方小，也没必要。小屋东西北三面临着道路，像颗豆荚中的豆子。石砬子超出路面一人高，是天然的戏台，可惜周围没更大的空场容纳观众。
姥爷要戏台干什么呢？他又不唱戏。
姥爷站在戏台上往下看，这回不用抬头了，驼着背也不用抬头。他站在小屋门口，一手扶着门框，就看到路上，马车过去，羊群过去，一条癞皮狗也轻飘飘地跑过去。
姥爷的小屋比原来的出廊房子还暗，墙上没刮白麻刀，只抹着黄沙，手一摸就掉砂粒儿。地下一口红黑的衣柜，炕上一张黑红的饭桌，桌上一只青瓷饭碗、一只青瓷汤碗和一个白底蓝花的小搪瓷盆，一箸半红半黑，一匙青瓷点翠。炕头卷着蓝底白牡丹的家织布被褥，炕梢儿半袋高粱米。厨房的锅灶、水桶、木凳，掉了几块釉子的脸盆，各在一方。
房前屋后连棵草刺儿都没长，更别说蔬菜。石砬子的好处是避免没文化的老鼠打洞，于是白丁老鼠也不来给姥爷做伴儿。
姥爷站在屋门旁，习惯往下看，村路上总有一些内容填充姥爷的寂静时光。姥爷站在上面，没人在意，没人招呼，像是小屋的一片灰瓦。
姥爷哪里想当惹人注目的主角呢？
有人在暗夜里爬上石砬子。
这是大舅始料不及的，他确信家徒四壁的安全，却忽略了我母亲的孝心，女儿怎能让老爹家徒四壁、囊中如洗呢？
大年二十九，姥爷在睡梦中被捆了几道麻绳之后又捂了嘴，衣兜内的一百块钱被掏走，厨房内的一条冻猪肉也被拎走。姥爷弓着身子，在炕上慢慢等待天明。
终于听到村路上响起踩雪的脚步声，姥爷拼命喊叫。村人边解麻绳边问姥爷看清毛贼的面目没有，姥爷摇头，抖了抖精瘦的下巴说：“套了脸，穷到没脸了。”稀疏的爆竹在村落里噼啪作响，姥爷转了转手腕，拧了拧脖子，捏了捏大腿，笑笑说：“行了，我老头儿还能过年呢。”
姥爷一个人住在小屋里，种着东山坡八分薄地。他驼着背，扛把镐，慢慢走向东山坡。回来时，用镐头挑着一捆高粱穗子。
他有时对着母亲抖抖下巴：“我得把孙子接回来。”
母亲应着：“嗯，那你得攒点钱呢。”
姥爷说：“我刨着刨着地，就想起孙子了，我得把地种好。”
我说：“姥爷，大伙儿都得把地种好。”
姥爷说：“可不是，地要种好，书要读好。”
小表弟始终没回村。姥爷驼着背，挑一捆高粱穗子，在村路上慢慢走，走回他戏台上的小屋去。
姥爷看过了人世间太多的戏，和东周三国比起来，不过尔尔。九十五岁那年，他挑回了最后一捆高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