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棵老槐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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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他去世好多年了,可是不少人还记得他。
  在故乡,人们不说炕火烧,不说做火烧,是打。一盆面,添水,撒盐,加蛋清,放香料;用两根指头,食指和中指,顺着一个方向搅拌,一圈又一圈,根据硬软,再淋水。盆边先放好半碗水,五指蘸水,迅速对着面弹开,一下、两下、三四下;再搅,还用食指和中指,将面搅拌成面穗子,蓬蓬松松的,盖上一块湿润的白棉布,让面醒着;醒好了再淋水,把面打湿,揉搓,一只手按着盆沿,一只手揉搓,要使狠劲儿,将盆壁、盆底的些许干面都黏合进去,这个工夫时间要长一点儿;之后再盖上那块湿润的白棉布,醒面。
  醒面需要多久?时间在吴德旺心里。
  这个时候,吴德旺捅好煤火,把铁鏊子旋在火眼上。那鏊子很有些年头了,油光、黑亮。
  准备工作完成了,吴德旺再去看看面,只是看看,看完便把湿布盖上,他要去吸烟了。
  他吸纸烟,“古亭”或者“白河桥”,前者俗称“一毛找”,一盒8分,这在当时相当不错了。看吴德旺吸烟真是享受,一口下去,长长地,深深地,好久,才有淡淡的白烟,很细,从他的鼻孔游出来,耳朵眼里好像也有丝丝缕缕飘着。这一口,就是半根,轻轻按灭,从长条凳子上站起来,束围裙,洗手,平放好案板,高粱刷子左右各三下,小擀杖、小铲刀、小油碗、小料碗,仔细摆好,开始打火烧了。
  面盆里挖出一坨面,撒上干面——多用过了细箩的玉米面。揉搓、拍打,成扁平,手指蘸了油,均匀涂抹;再叠加起来,成圆圆的面剂子,小铲刀竖切,全部切完,再一个一个地揉搓成扁圆,用小擀杖擀,笃笃笃,笃笃笃,成了长条;抹油、抹盐、抹葱花,那葱花切得细而不碎;抹均匀后,左手按住一头,右手从另一头卷起,收紧成坨;竖放,再用小擀杖擀,笃笃笃,笃笃笃,成了扁圆的饼状,一层层地旋着,如花;小擀杖一挑,嗖,落在已经烧热的铁鏊子上了。
  七八个,铁鏊子上就铺满了,先放上的吱吱地香着,待两面都至金黄,将铁鏊子一旋,就将那发黄的面饼放进了火眼周边的槽里,高度恰到好处……
  整个下午,吴德旺就这样打火烧。
  打出来的火烧现卖,放进用麦秸秆儿编成的圆口篓子里,里面围衬着小棉被,足够当天晚上和第二天早上卖。
  不过,吴德旺的火烧却总是缺六七个,来晚买不到的,吴德旺便笑笑:“后晌儿来吧。”其实,篓子里还有几个,吴德旺不卖,他觉得:火烧好吃,要买就早点来。
  吴德旺的火烧确实好吃,他的炉灶就在海大西的饭馆里,便火了海大西的生意。
  “三斤油馍,五个火烧。”
  “切二两脸,夹火烧!”
  “两碗头汤,四个火烧!”
  “脸”“头”都是简称,即羊脸肉、羊头肉。海家是回民。
  人们奔着火烧来,才点海大西饭馆的菜。只买火烧,不吃海大西的饭菜,觉得对不起海大西。
  海大西就瘫坐在门口的圈子椅里,目光炯炯,看着人来人往。
  也不光觉得对不起他,还觉得对不起他老婆。
  海大西的老婆,皮肤白,模样俊,总围着纱巾,就在大柜后,择葱、择韭菜、洗肉、和面。饭时,她炒菜、煮面,一丝不紊地忙活。饭好,菜熟,端上来,淡淡地笑。
  人们看着她吃饭,也把她吃下了,心里叹道:好汉无好妻……
  这个时候,吴德旺在后厨忙,人们看不到他。
  过了饭时,吴德旺吸烟,海大西的老婆细细地抹桌椅板凳,海大西被推进后面的卧房里吃饭。海大西腿不能动,但手很有劲儿。有时,扯着老婆一甩,差点儿把她扔桌子上!
  这时候,吴德旺就狠狠地吸烟,噗——喷出一大口!
  吴德旺穷,当年没钱娶海大西的老婆,她就嫁了海大西。海大西虽然身体不好,可是家里有这守在路边的老铺子赚钱过活。
  人们说,海大西的钱那么多,却没有儿女继承。海大西的老婆一辈子没有生育。
  吴德旺一辈子没有娶老婆,他的手艺也没有人继承。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包括那座老铺子,还有门前的两棵大槐树,也都不在了。
  那时,海大西年年总要差人上树,将两棵树相邻、相依的枝杈砍去:“砍!砍!不能挨住!”
  后来,人们伐那两棵老槐树时,费了很大的劲儿,根咬得紧紧的,盘错着,一点儿也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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