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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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又一次,她瞥见了那两团火。隔了十几米远的距离,她仍能感受到那两团火发出的炙人热浪。
  又一次,她垂下眼帘,面无表情低头继续做手上的活计。电脑缝纫机上的跳针快速起落,工作台上的布料瞬间就多出一溜匀称笔直的针线。
  不用抬头,她也知道那两团火还在“燎烤”着她。半年前她第一次踏进厂门,第一眼就看见裁剪房里突然飞来两团烈火,那火就像两道闪电从她身体里飞速穿过。电光火石之后她一愣神,竟忘了回应毗邻工友的招呼。
  缓过神后,她以为是她眼睛花了。自嘲地笑了一下,脸颊瞬间飞过两片羞敛的红云。“唉!”那天,谁也没听见,她心底发出的那声绵长叹息。
  但没过几日,她便觉初时不是错觉,裁剪房里真有两团火—直有意无意、如影随形地跟着自己。起先她偶一抬头,四目一对,那火便仓皇闪躲立即熄灭。
  那急促窘迫的样子让她想笑,微一动嘴,脸颊笑花盛而欲开之时,心底突又隐隐刺痛起来:那窘迫的表情那么熟悉!一念之后笑花夭逝,她又轻叹一声,继续低首伏案,如机器人样面无表情地工作。
  如此便是半年时光。这半年不管晨起上班抑或傍晚下班,路上她总避着与那火同行。但不管她如何避让,那火总会在路上与她悄然“偶遇”。
  有时她明明见那两团火恋恋不舍地出了厂门,心里盘算着:该走远了吧。可等自己缓缓骑在回家路上时,还是能看见那火在她必经之路装模作样寻着由头地等候。
  每每遇上了,她只得淡淡地继续骑行佯装不见。逢着那火纠缠打招呼,她顶多微一点头,并不多言一字。
  白日闲暇,那火为引她注意与她毗邻的车间工友说笑打闹,她只是冷眼旁观,并不参与。她知道:那火一旦触碰,终会引火烧身,焚人焚己,她曾被那火灼过一回……
  那年春时,她因了琐事抛下襁褓中的幼子负气只身往了南方。
  人地不熟无路可走时她遇见了他,他将她带进自己的小厂百般关照,他对她的好厂里姐妹个个羡慕。
  初时她对他只是感激,感激世间多了个兄长;初时他对她也宛如自家小妹,温和关切又不失儒雅之风。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厂院里那株杏树开花时,她看见站在办公室玻璃窗前的他眼里燃起了两团火。
  那火就像如今裁剪房里那火一样:先是躲躲闪闪跃跃欲试暗香盈袖的星星之火,旋即便火势燎原忘情热烈起来……
  若不是那天“女疯子”领着孩子从天而降,她还一直沉浸在那火花燃起的温暖春梦里。她多希望那天他能为她辩解一句,遮挡一下围观人群的谩骂讥讽;她多希望当“女疯子”鬼哭狼嚎拼力撕扯着她头发时,他哪怕去阻一阻护一护也是好的……
  她不怪“女疯子”,换作今日谁动了她丈夫,她或许比她还要“疯”。她也不恨他,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平常对自己不错,之中也并没有使强用霸。
  她只怪自己,那团火初燃时她怎么就那么傻,不知避让浇灭,她当时怎么就忘了“引火必烧身”这孩童都知的浅薄道理。
  她用了好久才缓过来,这要多亏丈夫,对她不离不弃,悉心呵护,这些年,她过得不错。如今两个人双宿双飞同来这小城打工,日子虽不富裕,但也平静安好。
  下班回家,丈夫总是争着做家务。吃饭时,有好菜丈夫总会夹向她的碗里。餐后得隙便挽着胳膊呢喃散步,或者倚在他怀里与千里之外的父母儿女电诉思肠。
  一个曾经被火灼伤过的女子,好不容易煎熬到伤口结痂痊愈,迎来现世静好的日月,谁还愿再去“引火烧身”?
  但任她冷若冰霜,淡定如佛。这半年来,那两团火却从未遇冰而灭,反而变本加厉愈燃愈旺,一天比一天猛烈起来。她有好多次想抽身而逃,冲出这燎人火海,可这人间何处没有昧火?
  这天,一件衬衣完工,她挥袖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直起身扭捏了几下酸胀的腰肢,随后拧开工作台上的杯盖喝了几口温热茶水。
  喝茶水的时候她神态舒缓目不斜顾,杯中一片茶叶随水吮吸进她嘴里,她咀嚼了几下后,反常地对着火的方向,用力地吐了出去。
  整个车间都听到了她响亮的一声——“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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