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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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文革中,我为避武斗,至巴山某处,其地名梓憧。此地处山岚之巅,有一小学、一供销社、一屠户杀猪卖肉,瓦房十余间。
  白日里四乡儿童前来就读,四周农民来称盐割肉。入夜则十分荒凉,但见山峦起伏,衰草遍地,金风瑟瑟,古道蜿蜒,使人陡生无限凄凉。
  几日后与屠夫混得熟了,便常随其出没山野丛林间。屠夫生得高大黑壮,面目狰狞,袒胸露背,说话也恶声恶气,如杀人越货的土匪。使买肉的人从来不敢与其论短长。
  当时唯我少年无忌,直呼其土匪。他反倒十分喜欢我,常破例给我多割一些肉。教书的姨母说,其人无子,所以对你好。而且其人面恶心善,人倒是不错,卖肉从不缺斤短两。
  屠夫好猎,常带我去打山。每次出去,他身背八尺鸟铳,带十来只猎犬,一路吆喝惊得鸟飞兔走,十分刺激。
  一日,屠夫捕得一鹰,兴奋若狂,大呼小叫,叫我去看他熬鹰。那只鹰个大体雄,爪劲嘴利,双翅展开,足有三尺。
  屠夫选择了一块空地,立起一根柱子,用铁链锁住鹰腿。然后扔些鸡、雀之类,鲜嫩血淋,诱鹰四面扑食,然而这些东西又始终离鹰有一定距离。
  鹰由于被铁链锁住腿,便始终扑不到那些肉食。屡扑不中,使鹰十分恼怒,便用嘴猛啄铁链,啄得嘴破血出,但仍无济于事。鹰于是便更加发狂地扑食,更加发狂地去啄铁链,并且时时长啸不止。
  而屠夫则在一旁,冷酷地看着,绝不给它任何扑食到的机会。他的嘴角始终隐含着一丝讥讽的冷笑,一边饮酒,一边甩手把那些食物丢过来扔过去,并更加挑逗,以此来激怒鹰。
  入夜,屠夫在鹰四周点燃篝火,映得鹰眼前一派红光,鹰得不到半点休息不说,反而受到热浪般的一阵阵炙烤。鹰躁动不止,便把一腔怒火转向屠夫,屡屡扑向屠夫,向屠夫扑击。
  屠夫则一边冷笑着,一边继续用肉和水挑逗鹰。如此两昼夜,折磨得鹰长啸怪叫不已。
  那鹰的惨烈、愤懑、无奈而又痛苦的啸叫在山野里随风飘荡,令群山也战栗不已。
  屠夫也因两昼夜未合眼,只得用酒食撑持着,所以尽管显得亢奋,但双眼却布满了血丝,灼灼的目光令人望而生畏。连屠夫养的那些赶山狗也吓得跑得远远的,不知在什么地方躲了起来,根本不敢露面。
  到了第三日,鹰和人都已疲惫不堪。屠夫虽如此,却强打精神,仍对鹰骚扰挑逗不止。
  鹰则怒目环视,对他发动一次次进攻、扑击。虽然此刻屠夫已将肉和水放在鹰面前,鹰伸嘴可及,但鹰那高傲的品性和自尊却使它连看也不看那些水和食物,只与屠夫纠缠对抗。
  鹰此时的长啸已经嘶哑,每啸扑时,必有血从嘴里喷出,滴在羽毛、泥地上,点点滴滴,殷红斑斑,十分惨烈,令人难以卒睹。
  第三天夜里,屠夫不再挑逗鹰。鹰带着泥土血迹,在篝火热浪的熏烤下,虽已站立不稳,双翅垂落,但仍不食不喝,只是用嘶哑的嗓音长啸。啸声撕开浓密而坚固的暗夜,传得很远很远,犹如声声长诉……
  到了下半夜,鹰不再叫了,人和鹰都静了下来,双双对峙,用眼睛互相盯着……鹰如有所思,终于避开屠夫灼灼的目光,把眼光投向暗夜、群山。
  屠夫此时便手持肥嫩的斑鸠肉,走到鹰前。鹰既不扑击,亦不闪避,只把头扭向别处。此时,屠夫则伸出手来,用手轻轻拂着鹰头、颈项和背羽,把肉递至鹰嘴前。
  鹰仍犹豫着。
  屠夫则继续用手抚摸着鹰,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尔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此刻,万籁俱寂,只有篝火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一缕缕轻烟,袅袅上升,消融在星光闪烁的深黛色的夜空中。四周的群山黑压压地耸立着,松咽泉吟,显得十分深邃而神秘,有清凉的山风拂过,带来山林清新的气息。
  屠夫抚摸着抚摸着,突然喉咙里咕噜咕噜一阵响,全身和手一阵阵战栗,嘴张翕着,从他的眼里,渗出了几滴浑浊的泪花来。
  我的心为之一动。
  鹰似乎也注意到了,它扭过头来,目光灼灼,盯着屠夫,许久未动。
  此刻,黎明正在到来,长空无云,深邃而诱人。山林里,有鸟雀在自由欢快地鸣唱,风送来一阵阵青苇子和野花的芳香……终于,鹰仰天长啸一声,一抖颈子,啄下了屠夫手中的肉,吞食起来。
  鹰屈服了。
  我的心一阵战栗,想到了山外那一团乱糟糟的世界……望着鹰狼吞虎咽地吞食和喝水的情景,我突然觉得,心头所积的许多愤懑,都消融在这山野的黎明之中了。
  但从那时起,尽管我时时看见屠夫手臂上停着那只鹰,带着一群猎犬大呼小叫地从我的居处浩荡而过,却再也提不起我的兴趣了。
  一晃十年,我再次回到了梓憧。
  梓憧早已面目全非,学校盖起了新校舍,而且又多出了许多商店楼房。但却不见屠夫的身影。
  姨母告诉我,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年,屠夫珍爱的鹰趁屠夫不注意,猛扑下来,抓瞎了屠夫的一只眼睛,然后,长啸一声,竟归隐山林去了。
  屠夫自此后,精神日渐衰颓,身体也垮了,去年,郁郁而死,就葬在当年熬鹰的草坪上。
  我来到草坪,草坪已荒草丛生,掩住了屠夫的坟堆。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正芬芳着,四周很静寂,只有风,轻轻地掠过。
  突然我听见一声长啸,只见一只鹰在草坪上空盘旋。我认出来了,正是当年屠夫驯的那只鹰。难道,它也认出了我?我正疑惑,却见那鹰一奋翅,向高空飞去,而且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猛然,那鹰一收双翅,头朝下,如一块石头一般跌落下来。
  我急忙赶过去,鹰已经死了。从它嘴里,有鲜血汩汩流出,滴落在地上,并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我把鹰的眼皮合上,埋在屠夫坟旁,然后,在那儿待了许久许久。
  其时,夜如流动的液体,悄悄地漫过来,溢散在四周。继而,仿佛在严寒中渐渐地凝固起来,隐没了山谷、树林,也隐没了连绵起伏的山岗。
  夜,变得更深沉了。
  第二天,我便离开了梓憧,再也没回过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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