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吴小满放在包包里的手紧紧捏着手机，她准备报警。
长这么大，她从没跟警察打过交道，也没打过110，但今天，在回乡的班车上，她要当一回英雄，做一个正义的使者。
吴小满很久没坐过班车回去了，自从在城里安家，除了独居乡下的父亲偶尔来城里小住外，小满基本就不再往回跑了。可今年入秋后，父亲大病一场，病愈后便再也不肯进城，小满只好在周末回去看望父亲。
看着空无一人的车厢，吴小满发现今天来车站来得太早，看不出颜色的车座上零星地放着行李，应该是提前上车的人占的座。
小满拿出一个方便袋，铺在靠窗的座位上。刚刚坐稳，一女子就抱着个两岁左右的小女孩拎着一个袋子上了车，她环视一圈后，坐在了吴小满旁边的双人座位上。
在车上无事可做，小满想说说话打发这会子时间。再说，这是回乡的班车，跟老乡聊聊天也是一种怀旧。
试了几试，却并没有和谁搭上话，而刚上车的老乡更无意跟吴小满聊天。她只在意手里的孩子，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那动作，如同一松手，孩子就跑掉了。
孩子似乎长时间地哭过，满脸的泪痕，看着手里的汉堡包，想吃，又不想吃的样子。老乡逗着孩子：乖，吃啊，吃一口，里面有肉肉呢，你不吃，妈妈可要吃了，啊呜……
孩子并不理会，妈妈用手摸了一下汉堡，好像在测量温度，然后又在袋子里挑挑拣拣，拿出一包海苔：宝宝，汉堡包不热乎了，吃海苔好不好？这是补钙的呀，吃了这个变聪明，妈妈在超市里可都是挑好吃的买给你的呀。
吴小满在心里感慨，现在的孩子，都被捧在手心里，惯得不成样了。
可是，孩子既没吃汉堡包，也没接妈妈的海苔，她茫然地看着妈妈，眼里似乎有些陌生的惊恐。
妈妈擦着孩子的小脸：看你这小脸皴的，干巴巴的，一看就是乡下的娃子，穿再好的衣服都不像城里的娃儿。咱不哭好不好，哭了不漂亮了。
俗话说，哄三年孩子打三年，还真没说错，看这妈妈不管怎么说，不管说什么，似乎都在自言自语。可孩子一直不应声，不光不应，还用一种无助的眼光东张西望，妈妈讨好似的：你说，你想要什么呢？上天入地妈妈都买给你，你笑一个好不好，跟妈妈亲亲好不好？嗯？
小皇帝一样的孩子，到处都是，这样的妈妈，吴小满还真没见过，现在吴小满的儿子上高中了，反正那时候她可没有这样的耐心哄孩子，但儿子那时候跟妈妈特别亲，活蹦乱跳的，哪像这对母女这般陌生。
妈妈看样子是要使出浑身的解数，她用头顶着孩子的头，说：乖，跟妈妈练个铁头功，看看谁的头厉害，哈？旁边孩子并不理她，侧身扭向一边，躲着，就像躲一个陌生人。
这样的状况让吴小满警觉起来，她仔细观察孩子的脸，她想看看孩子的长相，看看是不是跟妈妈长得相像，可是，这孩子似乎跟妈妈有些像，似乎又不怎么像。
再看看这女人，让吴小满不由得吸了口气，三十多岁的人了，三十多岁的人居然抱着两岁左右的孩子，而母女的亲热度似乎是零，这不由得让吴小满大吃一惊。
随着一个清脆的喷嚏，小女孩的鼻子上挂了一个亮泡泡，妈妈用卫生纸给孩子擦拭，孩子头一偏，泡泡沾上了妈妈的手。妈妈看着手上的鼻涕泡泡，稍一皱眉，就松开了，而后依然挂着如初的笑容：哎呀，宝宝，你看，沾我一手，啧啧，我们下去洗洗吧。
但孩子对这个笑容并不领情，那神情倒像是别人的泡泡沾上了自己的鼻子。
吴小满捏着手机的手，快沁出汗了，她想，一会儿她们上来了我就问她几个问题，要是有一点点破绽，我就报警。现在的人贩子，太可恶了，拆散了多少幸福的家庭，绝不能轻饶。
可是，两分钟过去了，女子没回来，三分钟过去了，女子还没回来，五分钟……吴小满断定这个女人抱的绝不是自己的孩子，她等不了了，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拐孩子的女人溜走啊。
她站起身，看看座位上的那袋子零食，该不是那女子觉察了什么使了个障眼法吧？
小满快步走下车，奔向卫生间。
厕所里并不见人，档位用隔板隔着，也不知道那个女人还有没有在里面。她后悔该早些跟上，肯定是人贩子发现自己有所警觉，跑掉了。
徘徊着，后悔着，想起那个可怜的，满脸无助的小女孩，吴小满觉得不能原谅自己。
这时从厕所的一个档位里却传出那个女人的声音：嗯，娃子在拉臭臭呢，我们在卫生间……真不好哄，脸都哭皴了……唉，今天给她买了好几套新衣服，还在超市买了一满袋子零食……能想到的我都买了，还要咋法儿呢……
吴小满的心咚咚地跳起来，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她在考虑是立即报警还是等孩子拉完臭臭再报警呢？谅她抱着孩子也跑不了了。
只听那个声音继续说：孩子两岁，我都出去打工一年多了，总觉得亏欠她……跟你说个事儿，今天上车，有个女的很奇怪，一直盯着宝宝瞅，表情怪怪的，我看她不是神经病就是个人贩子……哎呀，你放心，我咋会把娃子弄丢呢？我打工都是为了给娃们攒钱啊……我一会儿问那个女的几个问题，她要是有一点破绽，我就报警，现在的人贩子，太可恶了，拆散了多少幸福的家庭，绝不能轻饶……原来是个出门打工的二胎妈妈。
吴小满觉得自己多虑了，猛然间有些内急，但她没敢在厕所逗留，免得碰上她们尴尬，于是快步返回车上，想等这母女上车了她再来上厕所。
落座后，吴小满拿出手机，想找款游戏玩玩，平静一下心情。不一会儿，那个二胎妈妈上车坐下来来搭话了：大姐，到哪儿下车啊？
吴小满像犯错的学生，歉意地笑笑：吴集。
二胎妈妈：哦？吴集哪里？水寨子村还是后面的东方村？
吴小满还是笑笑：就是吴集，吴集街上。
二胎妈妈显然不信：吴集街上？我就是吴集人，就住街上，我怎么不认识你？
吴小满笑不出来了，一时语塞，她在吴集出生，在吴集长大，但现在她不知道该怎样证明自己的身份。说什么才能证明自己不是神经病或者人贩子，而是回乡的地地道道的吴集人呢？
这时她看见在车后面场子里晒太阳的司机，就像看见了救星，赶紧说：司机师傅发福了，长这么胖了。
二胎妈妈斜了一眼，不以为然：他就是这么胖，这些年就这样。
吴小满侧回身，忙不迭地说道：怎么会？小五子小时候很瘦的，那时候不说是个电线杆也是个干麻虾，哪里有这么胖？他家就住学校围墙边，我天天上学从他家门口过。再说，我经常到车站接我老爹，每次都能看见小五子，那还能有错？
二胎妈妈正眼看了一眼司机，又回身看了吴小满，显然很吃惊：嗯？啊？
吴小满理直气壮，开始反击：我认识小五子三十多年了，不过，我可不认识你。
车厢忽然静下来。
少顷，二胎妈妈笑起来：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嫁出去多年的吴集姑娘吧？我可是吴集的主人，我嫁到吴集快二十年了，儿子都上大学了。
嫁出去多年的吴集姑娘？
这一回合让吴小满有说不出的失落感。虽然“验明正身”，洗刷了她被怀疑是神经病或人贩子的罪名，但是，生在吴集长在吴集，那里就是她的根，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只是吴集的姑娘，而不再是吴集的主人了？
二胎妈妈一脸的得意，亲了亲怀里的女儿：我没猜错吧？跟你说哈，我回娘家的时候，过了市区过了县城过了小镇以后，也会在回乡的班车上找找熟面孔，听听乡音，不过，不过……
忽然没了声音，车厢里又安静下来。
吴小满发现，二胎妈妈，那个吴集的女主人，自从上车就满面笑容，这会儿笑容却不见了，一脸的暗淡。她搂了搂怀里的女儿，声音极小，说：不过，我都好多年没回过娘家了……
二胎妈妈把女儿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嘴上，亲吻着，眼睛却看向窗外。
吴小满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窗外，是一辆辆待发的班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