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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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土基路
  天阴沉沉的,刮了一天一夜的西北风还没有停,雪也迟迟不下,看来将是一场大雪。
  鸡开始进笼时,拐队长的铜哨子“啾啾啾”嘹亮地响了,接着那破锣嗓子在风中传开:“听咯,天擦黑时开会,劳动力参加……”
  六子正在被窝里看小人书,一听到队长的话就一骨碌爬起来:“爹,我已经拿工分了,也算劳动力了,能开会了吧?”
  见爹不理他,他就掀开被子,套上那条破棉裤,跳下来,指着他爹鼻子:“你、你说过,拿工分就算劳动力,劳动力就能开会,你说话不算数?”
  “兔崽子,球蛋大,也能做劳动力?”他爹头也不抬,仍然补着渔网,“快,快帮你娘生火,吃了晚饭开会去!”
  六子“嗷”一声叫,一蹦三尺高,直溅起一屋的尘灰。
  六子三下五除二喝下那碗能照出影子的稀粥,拍了拍衣服,抹了抹头发,扛起大条凳,跑向拐队长家的院子。
  这是六子第一次开会,能参加这个会的意义,他当然清楚:这是向全生产队宣告他六子已经是真正的劳动力,是社会主义的建设者了。
  拐队长的院子已经坐满了人,静悄悄的。六子笔直地站着,两只眼珠子瞪得小灯笼一样,直盯着门口椅子上坐着的拐队长。
  别看拐队长两条腿长短不一,走起路来还颠啊拐的,可人家那都是“好人好事”时留下的。
  六子不由得羡慕起拐队长的腿:我两条腿要是不一样长,我也能像拐队长那样吧?
  “别吵了别吵了,安静安静!今天开会商议什么呢?商议修公路的事。为什么要修公路呢?”
  拐队长咳嗽一声:“大伙都晓得,修了公路,除了雨雪天,连拖拉机都能跑了,县里的大客车也能开来了。哼,你们还不晓得吧,上午,大队书记在我们队长会上说了,毛主席,就要到我们大队来啦!”
  社员们仿佛同时中了定身术,一个个大张着嘴巴,傻子一般直盯着拐队长的嘴巴,连大片大片的雪花落进嘴巴里也浑然不觉。拐队长却不说了,弯腰端起脚边有几个豁口子的大海碗,吹了吹喝一小口,放下。
  见大家还愣着,拐队长又清了清嗓子,弯腰,端起大海碗,再喝一小口。有人等不住了,叫道:“老拐,你就像平常那样,咕噜一大口吧。快说,毛主席啥时来?”
  “还没定,会后我问问大队书记,叫他问问毛主席去。”拐队长又喝口水,“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先修好公路,不然,毛主席坐的那么大的车子怎么开进来?我们总不能叫毛主席从县里步行过来吧?”拐队长又弯腰端起破碗,刚张嘴要喝,有人嚷道:“那臊尿有什么喝头?快分工吧。”拐队长瞪一眼说话的人,不喝了,说:“听柱子说,他们八队下午就开了会,说上次修水库输给了我们,肯定不服!这次一定要打败我们一队……”
  于是分工,分工主要是挑选一些觉悟高、拼劲大的社员,组成“先锋队”,“先锋队”就是白天干自己队里的活,夜间到其他队做“好人好事”。这是关系到全队荣誉和觉悟的事,拐队长当然要抓好抓实。
  上次修水库,一队“先锋队”在拐队长的带领下,一夜就把八队的任务给“好人好事”掉了一大半。
  第二天夜里,八队人来给一队“好人好事”,可刚到工地,一队人就从一旁玉米地里钻出来,端着茶水,热情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了……”
  于是,八队“好人好事”的愿望泡了汤。为此,一队受到了大队的表扬,说一队的觉悟高,拐队长这次决定再为一队争个高觉悟。
  六子听着拐队长一个一个地喊名字,都喊完了,却没有他。六子的脸色变了,壮起胆子站起来:“拐爹,我也是劳动力了,我又没犯错误,怎么不让我做好人好事?”
  拐队长一看是六子,眼睛一瞪:“你个兔崽子,才球大!”
  六子憋红了脸,用胳膊肘捣了捣他爹。他爹站起来说:“老拐,别看这兔崽子才球大,可有着蛮劲呢。”
  见拐队长不搭理,他爹赶紧上前给他续了一碗水,笑嘻嘻地说:“队长行行好,就让兔崽子为社会主义大厦添点砖加点瓦吧。”
  “好人好事让你一家占全了,上次你家那卵大的老四和老五都好人好事了,有社员还意见着呢。”拐队长皱皱眉说,“真拿你这家子没法子,下不为例啦……”
  那夜“好人好事”时,雪特大,六子的体内却仿佛有个发动机,连一些成年劳动力都不如他能干。那夜也给六子留下了永久的纪念——砸断了两根手指,却也成了六子后来多年的骄傲。
  那天,当县里那辆白色大客车驶来时,六子和他的伙伴们昂首阔步地跟在后面追了很远,呼吸着客车排出的汽油烟,六子觉得香极了。
  沙石路
  “春眠不觉晓”,不错的,天都亮开了,六叔还躺在床上“呼呼噜噜”。弯塘嘴的铜喇叭“滋啦啦”开了,村长柱子的大嗓门随着清风,钻过窗子,塞进了六叔的耳朵:“紧急通知:今天上午八点整,在村委会召开各户主会议,布置有关修路的事项。届时,乡长将亲自与会指导,并做重要讲话。请准时参加,不得有误!”
  六叔翻了个身,骂骂咧咧:“丧门星,一天到晚,催粮,收钱,出工,杀人(计划生育),折腾来折腾去,还让不让老子安分了?”
  六叔起床时,已经七点五十分了,撒泡尿,洗把脸,吃了碗油炒饭,才慢腾腾地向小店走去。离小店还有好几丈远,“咔嚓咔嚓”的麻将敲击声就传进了耳朵。六叔紧走几步,跨进,一看,三个人已经严阵以待了。
  六叔一屁股坐上空位子,伸出那只有着两根残疾手指的手,桌上的“咔嚓咔嚓”声响得更欢了。
  不一会儿,大喇叭又叫开了:“开会时间到了,乡长也亲自赶到了,大家快到村委会开会。”
  刚跨进来的三叔一边看着麻将一边自言自语道:“今天开会,听说是研究修路,要给路上铺上石头和沙子,下雨天也能跑车子了呢……”
  “开会,开会!你惦记着就快点去,快点去还能讨得乡长一个香屁吃!”六叔眼盯着麻将,没好气地说。
  “老六,我不就嘀咕一句吗,犯得着动这么大肝火?”三叔也不恼。“开会是人家干部的事,你算老几?”六叔把麻将一砸,“咸吃萝卜淡操心!皇帝不急太监急!”
  “我是太监?你婆娘和你说的?你婆娘咋知道的?”三叔还是不恼,笑嘻嘻地说。
  于是这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但谁也不影响自己打麻将或看麻将。
  “还打麻将啊?开会了开会了,快去快去!”团支部书记仁中火急火燎地跑着嚷着,见没人理他,蹿到六叔身后,抓起麻将,往中间一推,一搅,转身就跑。
  六叔跺着脚大骂:“兔崽子,做了狗腿子就管起你老子来了,等老子回家和你算账!”
  到了村委会,乱哄哄一片,人还没到齐,乡长已经坐在了主席台中央。六叔还在骂儿子仁中把他的好牌给搅了,要不然,至少能赢一包烟。
  九点,人差不多到齐了,支书说:“现在开会,请乡长发表重要讲话。”
  乡长咳一声,再咳一声:“今天会议议程是修路之事,大家知道,上面领导很重视你们这条路。”
  乡长见下面还是你一语我一句地说笑着,吵闹着,又咳一声,提高嗓门:“改革开放十多年了,可你们这条路还是‘大跃进’前修的,坑坑洼洼,一下雨,什么车都无法通过……”
  终于,乡长的话讲完了,支书带头鼓掌,台上“啪啪啪”地响起了巴掌声。六叔和三叔也暂时停下关于刚才“太监”一事的争吵,而是同时把四只脚杵在地上跺得“咚咚咚”震天响。
  “刚才乡长的讲话十分重要,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用心领会,提高思想认识,增强修路的自觉性。”支书敲着桌子说,“现在开始分任务,每个队二百米,从弯塘嘴开始的第一个二百米为一队任务,其他队按顺序往后排……”
  “不行!怎么啥事都从我们一队开始?”六叔猛地站起,打断支书的话,“弯塘嘴的活最难干,你不知道?”
  不待支书说话,八队立即有人跳起来反击:“我们大水闸那块儿才难干呢……”
  于是一队与八队之间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乡长一锤定音:抓阄。
  第二天,太阳老高了,六叔起床吃了早饭,抽了两支烟,又叫魂一样地叫起小儿子仁华,扛着铁锹出了门。到工地一看,每家的任务都已用石灰线分好了。
  六叔一看自己的任务段,气就不打一处来,指着队长的鼻子问:“为什么给我分的是最难干的一段?”
  “你别生气,仁中是你儿子,是村干部。”队长呵呵笑着说,“你是干部家属,你不吃亏谁吃亏?”
  六叔气得把铁锹往地上一扎:“干部!干部!小小团支书也是干部?老子才不稀罕他那王八头交椅呢。”
  “你还别吹,干部怎么了?”队长笑着说,“就说你家仁中吧,人家可是五队的蹲点干部。不要动手,光端个茶杯这里那里踱踱步,指指挥,就抵了他和他婆娘两个人的任务,不服呀你?”
  “哼!他当干部不干活,就该他老子和他兄弟累死?不行!我找书记理论去!”
  六叔圆瞪双眼,扛起铁锹要去找支书,就听背后有人低低叫道:“他爷爷,帮我问一声仁中,中午还回家吃饭不?”
  六叔扭头一看,说话的是仁中媳妇,正拉长脸凶巴巴地看着他。六叔的眼皮一下子耷拉下来:“你……你自己问去,我……我要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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