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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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老李,祖厉河人,从军数年,复员之后应聘小区保安,月薪不高,生活简朴,可为人活泼,能说会道。荤味十足的笑话,黑色幽默的段子,出口成章,篇篇新鲜。他的住处总挤满了人,冷不丁引发哄堂大笑,但有一次,老李竟被自己的讲述说哭了——
  那天他说的人叫小弟。
  小弟是班里最小的战士,因此大家都叫他小弟。可在一次执行特殊任务时,小弟糊里糊涂地掉队了。他近乎疯狂地折腾了几个小时,不停地大喊大叫。但根本没有用,在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里,一个人的挣扎和反抗,实在是太渺小了。
  待在原地,等待救援吧。小弟命令自己。
  这也是连长和班长的意思。在部队出发之前,连长和班长都反复叮咛,不能掉队,绝对不能掉队!可连长和班长又颇有预感似的补充说:“万一不幸掉队了,最佳选择就是待在原地等待救援!”
  第一天直到夜暮降临,小弟在火一般的期盼中,也没能等见战友的影子。多么可怕难熬的二十四小时!第二天,透过森林茂密的枝叶仰视,依稀看到太阳又斜过中天了,仍不见救援的战友。
  更使小弟焦虑的是,行军壶里的储水、军用压缩饼干最多只能支撑一天了。当然小弟的心里也清楚,自从自己掉队后,战友们肯定在拼尽全力搜寻,一刻不停地拉网式搜寻。
  这样想时,仿佛感到不远的密林之中就晃动着战友可亲的身影,他下意识地端起步枪,朝天空射出了两粒子弹。
  他想借枪声吸引战友,想给急切搜寻的战友提供信息。可是枪声响过,枪口还冒着幽幽烟气,森林却恢复了幽暗得令人窒息的静寂。
  更加可怕而难熬的二十四小时!
  直到第三天中午,就在小弟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天空突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循声而去,一架绿色直升机,又一架绿色直升机,如庄稼人套碌碡碾场那般,在密林上空盘旋而来,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小弟狂喜地跳起来,朝直升机挥手呼救,拼命挥手呼救。飞机的轰鸣挟天裹地,螺旋桨的巨大气流更兴风作浪,压得森林的枝条旋转状东倒西歪,像溃败的兵阵,使小弟求救的努力如风中粉尘一样微不足道。他紧张极了,飞快地脱掉军装,又脱下里面的白衬衫向天空挥舞,跳着蹦着边挥舞边狂呼大喊。
  飞行员没有看见,也许压根儿无法看见。
  小弟眼睁睁看着飞机又一次盘旋着飞过了头顶,便不顾一切地拿起了枪,将所有子弹压进枪膛,朝求救的方向扣动了扳机,嗒嗒嗒射了个一干二净。
  然而头顶的直升机像患了夜盲症似的,自始至终对疯狂求援的战士视若无睹。更可怕的是,几个小时之后,一无所获的直升机竟失望地返航了,森林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面色灰白的小弟颓然坐在地上,过了好久好久,才仰起汗水涔涔的面颊,慢慢擦掉了绝望的泪水。
  他明白必须依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突围了,他是军人,一名有三年军龄的老兵,懂得眼前形势下该怎么做。
  枪膛里的子弹尽管打光了,但作为军人是万万不能没枪的,还有刺刀,还有已滴水不剩的水壶……经过一番精心准备,这个怀着求生欲望的战士,向陌生而幽暗的密林深处出发了。
  二十多天后,小弟竟又回到原地。开始,他根本不相信,可看着地上不久前他蹬踏出的脚印,看着古树下那块他坐过的苔藓斑驳的石头,看着石头旁他丢弃的压缩饼干盒及其他垃圾,他不得不承认那是事实。
  他绝望地大叫几声,泄气的皮球似的瘫倒在了地上。他一任身体躺在阴暗潮湿蛆虫蠕动的树荫下,头脑急切而痛苦地做着反思。
  他怀疑冥冥中有什么跟他作对,可慢慢冷静,详细追溯这些天经历,他又转而责怪自己,责怪肯定是他自己“迷途”而“知返”了。
  这样一想,小弟甚至庆幸他回到了原地了,否则,他不定会一直糊里糊涂地在森林里乱兜多少圈子呢。小弟重新站了起来。他身上的军衣已经脏污破烂,相貌瘦削黑枯了不少,胡须更针丛般布满了双唇,可与二十天前比,眼睛里分明多了几分沉着与杀气——之前的努力虽然以失败告终,却教会了他更多野外求生的本领。
  他知道在滇藏交界处的这片热带森林里,至少凭那随处可摘的野果和不难寻找的山泉,就不会轻易被饿死或渴死的。
  眼下最重要的,莫过于避免再度迷失方向了。而要真正做到这一点,必须一改之前昼出夜伏的做法了。白天找安全地方吃喝睡觉补充体力,晚上选林木稀疏处,瞅北极星做向导顽强突围。
  年轻的战士别无选择,方案既已确定,只有付诸实施;对孤军奋战的他来说,这不亚于万里长征了。
  三个多月后,小弟终于走出了那温润而可怕的森林,看到了一处藏族群众生活的村落。尽管他骨瘦如柴貌似野人,可手里仍拄着步枪,身旁也带着刺刀……好客的藏族群众听过他的陈述,不仅给他换了全新的民族服装,而且答应陪他到部队说明情况。
  于是几天之后,小弟和那热心的藏族群众坐车来到他魂牵梦萦的驻地。正当小弟打算与门卫交涉进入军营的时候,门里面跑出一位农村模样的女子。
  小弟一眼认出女子是自己的未婚妻,可未婚妻竟然看都不看野人似的他一眼,失魂落魄地与他擦身而过。小弟嘴巴大张,但考虑到自己的经历和现在的模样,不便贸然喊叫,只好悄悄尾随了未婚妻。
  未婚妻走了几百米,转两个弯,竟进入了烈士陵园。小弟越发吃惊,脚下丝毫不敢怠慢,亦步亦趋紧紧追赶。
  未婚妻踉踉跄跄,顺陵园小道,过几处坟墓,最后跪倒在了一个新起的土堆前,悲悲戚戚哭了起来。小弟跨步上前,一下子惊呆了,因为土堆前的墓碑上,赫然镌刻着小弟的姓名……
  看着乐天派的老李说完这个故事后竟唏嘘落泪,大家纷纷好言相劝。想询问小弟后续情况的,老李只摇头不语。
  大家私下都说,老李,就是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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