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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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你别跟着我!”虎子不耐烦地冲奶奶吼。
  奶奶真讨厌,虎子走到哪,奶奶就寸步不离地跟到哪儿,尾巴似的,甩也甩不掉。
  别的小伙伴摔倒了,都自个儿爬起来,继续跑。虎子摔倒了,爬的念头刚蹿出脑门,奶奶就踮着小碎步冲上来了:“乖乖,我的小乖乖,摔伤了没有啊?”
  虎子人没摔伤,心伤了。
  有这样一个护犊心切的奶奶,父母双亡的虎子怎么也当不成孩子王。
  “乖乖,我的小乖乖!”小伙伴们一看到虎子,就学着奶奶的口气,挤眉弄眼地嘲笑。
  虎子一生气,就去找蜈蚣踩。他知道奶奶最怕什么,奶奶是菩萨心肠,活脱脱《西游记》里那个唐僧的翻版。虎子把一条蜈蚣镶在地上,变成一动不动的百足虫。
  “别杀生哟,杀生会遭报应的!”奶奶果然屁颠颠地跟过来,为死去的蜈蚣盖上土,喃喃祈祷它早日投胎。
  一回头,虎子跑远了。
  奶奶以跟自己年龄极不相称的敏捷身手,跟在虎子身后追,从踮着小脚追,到拄着拐杖追,再到扶着墙追,直到再也追不上了。虎子都十六了,成了孩子王,刺儿头,没人敢招惹他家墙头上长的一根草。
  奶奶人追不上了,声音还追着,从她扶着的墙角拐过弯来,苍蝇似的嗡嗡叫。
  “乖乖,别杀生哟,杀生会遭报应的!”小兄弟们见虎子拿着手电筒赶来,争相学着奶奶的口气戏弄他。
  “报应?怕报应我早饿死了!”虎子脖子一梗,打开手电筒,和小兄弟们一块找蜈蚣。
  物价一年一年地飞涨,蜈蚣也跟着一节一节地值钱。小时候的蜈蚣一文不值,如今竟能卖到五元一条。虎子上餐馆喝酒的钱,都指着卖蜈蚣呢!夜里找蜈蚣最好,手电一照一个准,运气好的话,一晚上能抓上百条呢,没收获时他会匀上别人家的鸡啊鸭啊什么的,虎子把偷叫匀,就这一条,旁人就知道他是多难缠的人!
  虎子今晚抓蜈蚣,有点心不在焉,大半夜过去,也没逮住几条。
  傍晚临出门时,奶奶声音又颤巍巍地靠着墙角追出门外,“乖乖,你又要去抓蜈蚣吗?”
  “不要叫我乖乖!”虎子很生气,胳膊上的肱二头肌都凸得那么明显了,奶奶还当他是小孩子。
  “别杀生哟,杀生会遭报应的!”奶奶靠在墙角伸出手来。
  “不要跟着我!”虎子对着墙角恶狠狠跺了一脚。
  奶奶就噤了声。
  甩开奶奶的声音,虎子拐弯时,眼角余光往后扫了一眼。
  他只扫见一头花白的头发,顺着墙角慢慢下滑,当自己是壁虎啊。
  虎子走老远了,还在笑,笑着笑着心里突然莫名地疼了起来。
  “哎哟!”那疼居然还延伸到身上。
  原来刚才只顾胡思乱想,翻石头时没留神,虎子被一只大蜈蚣咬到了大拇指。
  十指连心啊,虎子捧着手,疼得说不出话来。
  虎子被蜈蚣咬时,奶奶在医院里去世了。
  奶奶到底不是壁虎,虎子那一脚,把一块突出的砖头跺掉了,砸在奶奶头上,奶奶一疼,手上就没了力气,歪倒在墙角。
  虎子太浑,没人敢上去扶奶奶一把,都怕虎子把事赖在自己头上,奶奶就那么嘴里只有出气没了进气了。
  难怪虎子一晚上都心神不宁,原来奶奶的魂还追着他呢。
  奶奶死后,虎子再也不逮蜈蚣了。
  咬伤虎子的蜈蚣,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巨毒,办完了奶奶的丧事,虎子的伤口严重发炎,大拇指截掉了一半。
  奶奶去世好久了,虎子大拇指的伤口也愈合了,伤口处还是经常疼,一疼,就全身痉挛。
  这天,虎子走在路上,看到路边有一位老人躺在地上,瘦弱的身板,花白的头发。
  “奶奶!”
  虎子眼眶一热,飞快地冲上去,一把将老人扶起来。
  角落处突然冲出来几个人,一架印着“市电视台”的摄像机闪着红灯,对着虎子猛拍,一支话筒也送到虎子嘴边。
  “你好,我们是本市电视台的记者,在街上随机做一个‘扶不扶’的小采访。在过去的二十分钟里,有三十余人路过老人,你是第一个扶起老人的,请问你为什么要扶老人?难道你不怕被讹吗?”
  美女记者一迭声地发问,声音激动得打战,像刚生出一个蛋的小母鸡。
  虎子抬起残缺的右手,难为情地挡住脸,结结巴巴地说:“余、余毒。”
  美女记者对着镜头慷慨激昂地说:“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活雷锋,用自己的行动无声地来清扫被‘彭宇案’波及的余毒。”
  彭宇是一名主动扶老人的小伙子,反过来却被老人讹了,新闻一报道,老人瘫倒在路边就再也没人扶了。
  彭宇案的余毒关我什么事?虎子对着摄像机发愣。他只知道,上次他没扶起一个老人,他的指头疼了整整半个月,那半个月,他天天梦见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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