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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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牛在山坡上吃草,放牛人来发躺在一个土坎儿旁,用树叶遮住脸,呼呼睡觉。入睡前,来发眯着眼看了看他的牛。这是一头三岁口的牛,毛色驳杂,两只犄角呈八字形,显得凶巴巴的。
  来发不怎么喜欢这头牛,平时很少给它吃料。“去,吃草去。”来发对牛说。来发晚上老做梦,现在很困,就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得很死,没做什么梦。
  来发睡觉时不知道牛的事,他也没听见牛的吼叫。来发醒来后日已正午,春天的太阳红堂堂的。
  来发看见牛站着不动,牛前面有一个东西,也不动。牛前蹄弯曲,后腿蹬直,脖子朝一边梗着,牛前面是一团斑驳的花点。来发揉揉眼,仔细看那团花点。
  来发惊出一身冷汗,来发认出牛前面是一只豹子。他翻身跃起,把自己藏在塄坎下,牛和豹子依然岿然不动。来发小心地扔了一颗石子,还是不动。来发轻轻唤了一声牛:“嘿,狗日的!”牛慢慢摆一下头,就见那花豹像脱下的衣裳,缓缓地团在地上,来发吁一口气,站起身。
  来发没有亲眼看见牛和豹子之间的搏斗,豹子已经死了,咽喉处有一个窟窿,汩汩往外冒血。牛的眼睛布满血丝,它看见来发,“噗”地吹了一口长气。显出忧伤疲倦的样子,离开来发,默默去吃草。
  来发愣了一愣,扬扬手说:“吃去吧,吃去吧。”
  来发扛起死豹子回家,他的牛给他弄了一只豹子。这样的牛,天底下真是少见。当初他从保当村花200元买它的时候,只是觉得便宜,如今看来,它却是一头好牛。
  “是我的牛,弄死了这头豹子。”来发对人说,“用犄角,戳破了豹子的喉管。”
  村里的人个个称奇,嘘叹不已。
  “这样的牛,百年不遇。”
  “真是神牛啊。”
  来发被村里人说得耳根发热,一拍大腿,吩咐他老婆说:“蒸一锅白面馍给牛吃!”他觉得他现在很喜欢这头牛了。
  来发陶醉在牛给自己带来的荣耀中,他坐到院里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死豹,一边给村里人夸他的牛,一边慢慢吃烟。
  村里人走后,来发找出刀子肢解死豹。他小心翼翼地剥下豹皮,他拿定主意不卖这豹皮。他要把豹皮挂在家中最显眼的地方,使他的牛扬名千里。
  来发收拾完豹子,又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看见他老婆已蒸好白面馍晾在台阶上。他想,该把牛吆回来了——吃什么草呢,让它回来吃白面馍。
  山坡上草很旺,绿汪汪望不到边。但牛没有吃草,牛卧在草地上,像一尊佛,半闭着眼养神。
  “走,回家吃馍去。”来发说。
  来发吹一声口哨,牛慢吞吞地站起来,跟他一起回家。
  来发和他的牛从村街上走过时,感到有无数的目光在投向他。来发得意地嘿嘿笑着,不时张扬地拍拍牛屁股。
  牛走进院子,仰头叫了一声。牛在仰头之际,看见了挂在墙上的豹皮。
  牛发出一声低沉的鼻息,突然扭头突奔。牛没有看见石头,牛头碰在石头上,牛轰然倒地死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来发像在睡梦中一样。半晌,他哀哀痛哭起来。
  “我的好牛啊,你叫我怎么跟人说啊!”
  谁先看见村庄
  她们回来了,她们不久将会看见自己的村庄。几分钟以前,长途汽车“嘎”一声停下,她们从窗口扔下大包小包,匆匆挤出车门。汽车重新启动,拖一股白烟,拐过沟岔不见了。
  一会儿,她们要跨过干涸的沟川,沿着对面那条蜿蜒的小径爬上去,然后,就能看到她们的村庄了。她们从南方赶回来过年,带着一大堆颜色鲜艳的包裹和行李。
  她们站在路边四下张望,才五点钟刚过,太阳就已经看不见了,只在西边的沟坡上残留一些余晖。
  沟川里静得很,雾气弥漫,既朦胧又透明,让人觉得恍若幻影神秘莫测。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这村庄、沟川、羊肠小道,曾经那么执拗地、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她们遥远的异乡的梦里出现过。
  她们不急于爬沟,她们需要平息一下心情,定一定神。再说,她们后头还要进行一场比赛,看谁先爬上沟坡,第一个看见村庄。这是她们的约定。
  现在,她们走到了沟川的西边,抬头打量那条像被野风吹得弯弯曲曲的灰布带一样的路。就是它,那么亲切地通向坡顶,通向她们的村庄。
  “我不知道为啥一点儿也不激动,”她们中的一个说,“我想我们应该是激动的呀,你说这是为啥呀,二亚?”
  二亚说:“你鬼迷心窍!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哩。你想想,为了省路费,咱们去年就没有回来,快两年了啊。我不知道我一走进家门会是啥情景,先叫爷还是先叫妈?”
  不叫二亚的姑娘没有应声,她感到领口和袖口那儿有些冷。刚下车的时候,凉风扑面,怪舒服的。现在,这风突然间又凶又硬,冷飕飕的。
  内衣好像还沾了汗,贴在身上,风灌进来,说不出的难受。她左右拧一拧身子,把脖子往下缩了一大截。
  “你看你,”二亚说,“到家门口了反倒没个正形了。”
  “我冷。”她说。
  二亚也感到了冷,她伸出手去试一试风。
  她把双手举到面前,翻看自己的手心手背,然后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儿。
  “我不想看见我妈手上裂的口子,”二亚说,“我妈每年冬天两只手都裂成了锯齿儿,她整天痛得吸溜吸溜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也张开自己的手指看。
  “我想哭。”二亚说,她佯装成哭的样子,“啊呜”了一声,但她马上又嘲笑自己说,“我这是干吗呀,神经兮兮的。”这时候她担心起另外一些问题来,“咱们寄的钱,家里会不会没收到?”
  “不会。”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咱们回去后翻开本子一笔一笔查对。”
  “会不会有人认为咱们不干净?”
  “你真能瞎操心,谁干净不干净还会在脸上写着字?”
  “众人口里有毒哩,硬把白的能说成黑的。”
  不叫二亚的姑娘有些不耐烦,她哼了一句歌词作为回答:“白天不懂夜的黑。”然后她说:“我要唱歌。”然后她扭动屁股,怪声怪调地唱起来,“回到拉萨,回到了布达拉……”
  “我也唱。”二亚说,“唱完咱们爬坡。”她看见太阳在东沟坡顶上只剩下一点儿蜡烛光的颜色了。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她们唱歌。她们的歌声一高一低,在沟川里被凌厉的风撕扯得七零八落,实在不成个什么调子。
  “呀,”二亚说,她突然住了声,“我们的脸!”
  不叫二亚的姑娘愣着。
  二亚顿了一下脚:“我是说咱们嘴唇上的口红,还有描的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你多漂亮啊!”
  二亚说:“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我这个样子怕我妈认不出我来,说我是个妖怪。”
  不叫二亚的姑娘哑了声,她看着二亚,她们互相看着。她们以前没想到这会是个问题,她们每天都要化化妆的,包括在拥挤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汽车上。
  “一定得擦掉。”二亚说。
  她们开始找纸巾,但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和小包,也没有找出一片软一点儿的纸。
  她们带的纸巾一路上大手大脚地用光了,她们甚至用纸巾擦拭火车的茶几和汽车的窗玻璃,还擦了几次皮鞋,唯独没想到最后会用它来清除嘴上的口红。
  她们低头四处探望,希望能看见一汪水,但是,没有,沟川是干的。她们盯住自己的衣服,可她们舍不得橘黄色和天蓝色的外套染上不同颜色的斑迹,她们快要恨死自己了。
  “我说,咱们吃了它。”
  她们用唾沫把嘴润湿,拿牙齿啃上唇,再啃下唇,让舌头转一圈儿,又转一圈儿。她们把唾沫吞下去,又“呸呸”吐出来,沾在手指上擦拭眼影。
  不叫二亚的姑娘说:“呀,咱们的口红不高档,吃下去怕是有毒。”
  “不管它,”二亚说,“这个不重要,毒不死人。”
  她们擦啊,抹啊,脸上已麻麻的,只是不知道此时自己脸的样子。她们互相看也看不清,因为太阳早已经熄灭了,她们想这么一弄她们的脸就会恢复本色了。
  “呀,天都黑了,”她们说,“咱们快爬吧,看谁先看见村庄。”
  黑夜像汹涌的黑水一样淹没了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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