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A+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可主宾依然不依不饶。这时，何初桂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他借机从包房里溜出来，名为接电话，实际是躲酒来了。
母亲在电话里让他第二天陪自己到乡下去走趟亲戚。何初桂说，妈，我让司机陪您去吧，我有个大项目马上就要过审，这几天实在是走不开啊。
母亲说，你不去拉倒，我自己去！何初桂是个孝子，他就怕母亲说这话，母亲已经快八十岁了，还能有几天活头呢，所以何初桂处处都迁就着母亲。
听到母亲不高兴了，他赶紧说，好好好，我陪您去还不行吗？
高级轿车就像一艘快艇，把乡村公路上的尘土、落叶溅得老高。何初桂闭目养神，他还沉浸在项目就要成功的喜悦里。
母亲靠在前排椅背上，头耷拉着，何初桂猛然意识到，母亲可能晕车了，他赶紧吩咐司机把车速降下来。
他把车窗玻璃开了条缝，乡土气息顿时溢满了车子，母亲的鼻翼翕动了几下，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何初桂说，妈，要不咱歇一歇，找个地方买点药吃？母亲说，不用了，挺一挺就过去了，病这东西，欺软怕硬哩。
何初桂没作声，可眼泪却在眼圈里盘旋着。是啊，父亲走得早，从小到大，母亲都是一个要强的人，病了累了，从不吭一声。她愣是凭着这股劲，把自己和六个姐姐抚养成人，还供自己读完了大学。每每想起这些，何初桂的心里就溢满了温暖。
一个半小时后，车子驶进了沙田峪村。沙田峪并没有想象得那般破旧，一排排、一行行都是红砖瓦房，个别地段还有二层小楼，看得出，沙田峪人好像并不缺钱。
打听了好几次，车子才在东边把头的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何初桂小心翼翼地把母亲从车里搀出来。
母亲颤颤巍巍地扶着墙，把苦胆都要吐出来了，何初桂一边轻轻拍打着母亲瘦骨嶙峋的脊背，一边从司机手里接过矿泉水，递到母亲手里。
母亲咕咚咚灌了几口，张嘴，哇的一声又吐了出去，反复几次，才漱了漱口，擦了一把眼泪，悠悠地说，老了，不中用喽！年轻时，开十二个小时的拖拉机，我都不带眨眼的。何初桂和司机对望一眼，都笑了。
司机拍了一刻钟，铁门里终于有点动静了，门缓缓地开了条缝，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仿佛从地底下升腾起来似的，慢吞吞地从脚面子下爬到耳鼓里。
何初桂低头，看见门里的木板车上坐了一个人，确切地说是卧着一个人，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地堆积着，苍老得不成样子了。
小……兰？你……是小兰吗？母亲跨前一步，哆嗦着手慢慢地跪了下来，用手摩挲着那个女人的脸，喉头就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呜呜啦啦的，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老姨？你是老姨？那个女人很意外地看着母亲，从皱纹里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何初桂看来，比哭都难看。都说重庆、成都一带“不吃辣、不吃麻，老了满地爬”，那是气候因素，痛风啊，可眼前的女人咋这样呢？
小桂，快来，这是你大姨家你老姐小兰啊！母亲向何初桂招了招手。
谁？兰姐？何初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在他的记忆里，大姨家的老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自己少年时做梦还娶过她呢。
那时的老姐青春靓丽，尤其是那一笑，腮边的两个酒窝一动一动的，很是顽皮。
何初桂无论如何也不敢把眼前这个只能卧在木板车上的老女人和脑海里的兰姐画上等号，他一时怔在了原地。
木板车上的女人捋了一把掉在前额的头发，羞赧地说，小桂兄弟，咋了，不认识了？
啊，认……识。何初桂倒有点语无伦次、手忙脚乱了。
还不搭把手？母亲指着小兰对何初桂说。哎，好，何初桂答应着，快步上前，可小兰笑了笑，双手并用，划着地去给他们倒茶了。
兰姐，你……这是咋弄的？何初桂从司机手里接过礼品，轻轻放在了茶几上，实在憋不住了，才轻声问了一句。
唉，造孽啊！小兰长叹一声，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泪花。还不都是因为村口那个化工厂！自打那个化工厂被招商引资落户到沙田峪后，山黑了、土硬了、鱼没了，就连我们的饮用水都被污染了，听说有一种叫作铊的金属。渗到水里了，全村人一个不剩都中毒了！我是我们村第十七个不能走路的了，还有二十三个老人，陆续都死了！给钱有啥用啊，给造好房子又有啥用啊！人没了，啥都白费呀！
何初桂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他和司机划拉了半天，才凑出六千九百块钱现金，蹲下身子，半跪着塞到小兰姐手里，哽咽着说，兰姐，这点钱你拿着去买个轮椅吧，这样就能少遭点罪了。
从兰姐家出来，上车前，何初桂给秘书挂了个电话，指示两点：一是暂停要上马的项目，重新环评;二是把在建项目二十公里以内的村民都迁走。
秘书说，何董，仅迁村民一块就得多花四五千万呢，值得吗？再说了，董事会那边都……少废话，让你咋办就咋办，董事会那边我去说！何初桂歇斯底里地冲着电话吼道。
在一旁听到电话内容的母亲，赞许地看着儿子，满意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