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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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小说月刊2014年

想了又想,我还是决定告诉你们关于唐度的一切,否则,不断发酵的故事会把我的心撑爆。
  我尝试过对着河水大喊大叫,或者在无人的旷野狼嚎一样哭泣。都没用,我始终无法卸下这块牢牢压着我的石头。
  我和唐度是在酒桌上认识的。那时候,他像一头刚出笼的猛兽,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凶狠的力量,把白酒像水一样灌进自己的胃里,一杯接一杯。当我们一个个败下阵来,答应第二天就签合同的时候,他才放下酒杯。一个晚上,我没有见他吃过一口菜。
  我明确表示对唐度的敬佩,我的上司也把他当作榜样,时不时地提起,要我向他学习。我学不来,真的学不来,酒精把我的食道我的胃灼得火辣辣疼,深夜里头疼欲裂,这样的滋味他难道没有?
  我问过唐度,他说:一句俗话说得好,酒是龟孙,谁喝谁晕。
  那你还喝?
  不喝,我的业绩怎么办?不喝,我的提成怎么办?不喝,我一家老小怎么办?
  这样的话我不会全信。我宁可相信他是自己愿意喝,像个老酒鬼一样嗜酒成性,或者天生喜欢借此追名逐利。
  果不其然,在我认识唐度的第二年,他就以副经理的身份,跳槽到我们公司,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于是,我成了他拼命工作拼命喝酒的目击者。但他除了工作要求很高之外,从不强求我喝酒,有时候甚至会替我挡酒。我原有的一些怨气和愤恨,慢慢消失了,他一直强调:我们是哥们儿。
  好吧,尽管他拿着比我高五倍的工资,开着公司配的奥迪,有专职的女秘书,手下有像我一样几十号算得上精英的员工,但他拿我当哥们儿,我也不能太矫情,我们就做哥们儿吧。
  我第一次送唐度回家的时候,他本来开着车的,说好不喝酒,但经不住对方死命地劝,他就喝了,然后就喝多了,我只好在他模糊不清的指点下,把他送回家。
  看到是他回来,给我们开门的老先生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年龄大点儿的阿姨说:怎么又喝多了,不是开着车吗?一个年轻的女人伸手扶着他,对我说:谢谢。她扶着他进了屋,沙发上一个年轻的男子低着头在电脑上忙活,头也没抬。在我即将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嘟囔了一句:就知道喝,早晚得喝死。
  我不知道这几个人和唐度是什么关系,但我听了他的话,浑身发冷。我在空荡冷寂的大街上走了很长时间,身体依然感觉不到一点儿温度。
  第二天,唐度叫我到他办公室,跟我道谢。我问他家里怎么那么多人,他笑笑说:就父母弟弟还有老婆,看起来人很多。不过弟弟很快就出国了,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那个坐在沙发上头也不抬的年轻人,看来就是他弟弟了,我没有跟他说那天晚上的详细情形。
  快过年的时候,唐度住院了。
  我去看他,他脸色枯黄,才几天不见,突然就瘦得走了形,加上一身宽大的病号服,看起来好像老了十岁。
  我问他什么病,他说:肝癌。
  我大吃一惊:不会吧?
  唐度倒比我坦然:怎么不会?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我们坐在楼下的小花园里,他说,十几年了,我从来不上医院,不体检。可这一天还是来了,要不是疼得受不了,我才不来。我上中学时候就得过乙肝,我怕大家看不起,就拼命隐瞒,连我老婆都不知道。结婚六年了,我不要孩子,老婆说我有病,说我不想承担责任,我都认了。实际上,她曾怀过一个孩子,但我告诉她我那一段吃过好几种药,这个孩子不能要,就给打掉了。
  还记得几年前,你问过我喝酒的事,我没有说实话。喝了酒谁不难受啊?我经常彻夜无眠,在反复呕吐和肝部疼痛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老婆问我,我说胃疼。她躺在我身边不停地哭,让我不要再喝了。不是我喜欢喝酒,喜欢拼命工作,父母等着我养老,弟弟上大学读研究生出国要钱,我得想办法赚更多钱,又不敢说自己得过肝炎不能喝酒,只有自欺欺人,喝。我知道早晚有这一天,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
  我不敢看他的脸,一直低着头,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最后一次见唐度,他脸色发黑,两颊深陷,但他跟我说:给我来点儿酒。
  我偷偷给他买了一瓶五粮液,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浅浅一杯底。他闻了闻,仰起头一饮而尽,说:我第一次觉得酒这么好喝,以后每年给我上坟,记得带瓶酒。
  我终于还是没有机会给唐度上坟,也没有机会再给他带酒。
  唐度走后,他的父母来过单位。因为二十万的丧葬费和抚恤金,他们在单位闹了半天,把经理堵在会议室,非要让他把唐度老婆领走的丧葬费和抚恤金要回来,小儿子马上要去德国留学,着急用钱。
  我不知道他们把唐度安置在哪里,也不知道二十万的问题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因为我辞职了。
  现在,我躺在一家偏远的乡村客栈里,暮春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四溢的花香和嗡嗡作响的蜂蝶使我昏然欲睡。
  播放器里李宗盛在唱着: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每次听到这里,我都会想起唐度,泪流满面。
  选自《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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