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也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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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1992年,吴镇税务所来了一位特殊人物。说他特殊,不是因为他比西瓜还圆的脑袋,也不是他比水缸还粗的腰身,而是因为他曾是税收战线上的明星人物,叫钟晋升。
  他从一个市局的科长位置调到镇上来安了个莫名其妙的职位——指导员。
  大家背后议论纷纷,最靠谱的说法是他犯了错误,暂时到镇上来避避风头,用不了多久还得回去,没看人家的名字吗?钟晋升,最终还是要晋升的!
  钟指导的到来,着实让所长为难了,不知该给他安排什么工作好。那时候,所里的农村屠宰税征收情况很糟糕,只要税官一进村,养猪户就东躲西藏。
  所长那天一拍脑袋,就把这难题推给了钟晋升。钟指导倒也不含糊,说干就干,抽调了我、梁海林、高小东三个年轻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带着我们进了桃花村。
  桃花村是附近最大的养猪村,村长罗松树是钟指导的老同学。刚进村子,罗松树就迎了出来,老同学重逢,分外亲热。一听我们的来意,罗松树拍胸脯说大力支持,但是工作明天办,今天先吃饭。
  到了罗松树家,院里大锅炖着猪肉。屋里一张大圆桌,摆着扒猪脸、辣炒大肠、蒜泥白肉……那香味一个劲儿地往鼻孔里钻,馋得我们看了又看,就盼着开席。桌旁早等着几个陪酒的人,都是村里的干部。
  这时,罗松树喊声:“满霞,拿酒盅。”这时一个丰满年轻的女人进来了,样貌过得去,只是走路有些跛。
  她端着一个盘子,里面装了十个小酒盅。她把酒盅摆在大家面前,坐在我旁边的高小东突然叫了一声:“赵满霞!”大家愣了一下,赵满霞也认出来了:“高小东,老同学!”罗松树回过味儿来,笑着说:“有缘,有缘哪,满霞是我请来帮忙做菜的,没想到你们还是同学。”满霞出去,高小东乐呵呵地边说边笑也跟出去了。
  我和梁海林对视一眼,想起以前高小东吹嘘,说有个同桌曾经追求过他,但他没同意——怪不得没同意……
  罗松树讲明了喝酒的规矩:一轮一盅,喝一盅吃口菜。于是酒喝得畅快,肉也吃得畅快。可是随着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下去,这60度的酒精开始发挥作用了。
  罗松树喝一轮报一次数,当他报到第二十五盅时,我的脑袋晕了,酒喝到嘴里,就像是咽下了一把小刀,划过食管,落到胃里又化作无数小刀,上下左右胡乱戳着。我急奔出去,有多远跑多远,吐得苦水都出来了。
  在外面折腾了半个小时,屋里喝酒的又有几个人冲出来。我两腿发软地进了院子,那口烀肉的大锅已经熄了火,屋里,桌旁只剩下三个人。钟指导和罗松树还在说笑,梁海林的脸已经像火烧云一样红,眼睛都直了。
  我挣扎着爬到炕上,看到在大炕的另一头,赵满霞正在喂高小东喝水。只听罗松树叫了一声 “四十三”,我便昏睡过去了。
  这一下午,我像是沉入万丈深渊,却一直不见底。我恍惚记得,罗松树喊到“四十八”的时候,屋里乱了一阵,好像有人说梁海林在外面脱衣服,又仿佛是罗松树喊到“五十二”时,梁海林又躺在了我身边。
  我无力关心他人,只感觉有那么一会儿我似乎清醒了,看见高小东拉着赵满霞的手……
  “六……六十几来着?”罗松树嘴都不好使了,钟指导却还一丝不乱道:“六十六啊,六六大顺!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看到酒桌上只剩下罗松树一个人趴在那里打起了呼噜。外面传来嘈杂声,有人跑进来说:“坏了,钟指导说啥要去收税……”
  我一听就急了,赶忙喊了一声:“高小东,快……钟指导……快拦着钟指导。”我分明听到他“嗯”了一声,然后就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是因为一个女人的哭声,原来钟指导喝多了,非要去收税,走到一家院外,女人正在解手,他在铁丝网外面看到里面白花花的就以为是猪,非要收税。
  女人急了,哭着来找村长罗松树告状,可罗松树还是叫不醒。
  我翻身下地,却怎么也站不起来。梁海林晃晃荡荡走出去了,一头栽到了炖肉的大锅里,幸亏已经不热了,才没有烫到他。高小东也一步三摇被赵满霞搀着出去找钟指导。这以后,我再醒来,是在镇上自己的家里。
  事后我才知道,当天大家找到天黑,才终于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找到了钟指导。据说,当时他趴在一头老母猪身上睡得正香,几头小猪嫌他挡着吃奶,一个劲儿地拱他。
  开会时,我们几个都受到了严厉的批评,不过高小东除外。因为,领导说他虽然也喝多了,但酒后不乱性,没有惹出乱子来,是我们“丢人现眼突击小组”中,唯一一个长点脸的。
  那次醉酒以后,钟指导在单位蔫巴了;罗松树轻微脑出血,出院后说话不那么利索了;我一滴酒都喝不下,见酒就恶心、胃疼;梁海林检查出了肝炎,大家连饭都不敢和他一起吃了。只有高小东风生水起,颇得领导赏识,很多场合经常点名让他去作陪。
  几个月以后,市局来考核干部,小道消息说,这回钟指导很可能被调回去重新起用。然而,就在市局领导来的那天,一个年轻人送来一封请柬。
  钟指导打开之后,脸色立刻变了,原来上面写着:桃花村的老母猪生了15只小猪崽,请钟爸爸去认亲。钟指导挥起醋钵大的拳头就把送请柬的人鼻梁骨打碎了。派出所介入调查,送请柬的只是过路的,收了人家十块钱。
  至于请柬是谁写的,最终也没查出来,有传言说是恶作剧,也有说是钟指导的死对头不想让他回市里。
  钟指导还是调走了,只是没有调回原单位,被转调到市里的一个清水衙门,没几年就病退了。
  现在,我的偶像就是高小东,能喝酒还不丢人。
  1992年终于要过去了。
  除夕夜,我去值班。胃病又犯了,连走路都轻飘飘的没力气。到了单位,收发室的桌子上摆着糖果花生,还有几听罐装啤酒,我看到酒,胃里又翻江倒海涌起一阵恶心。
  我虚弱地踱到办公室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里面只有高小东一个人在压低声音讲电话,口气急急的,像是能看到他脸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儿:“满霞,那天是我混蛋,我喝醉了,我不是人……你可别来单位找我,我都有家有业的人了……”
  我急忙往后退,退回到收发室,突然间感觉胃舒服多了,打开啤酒喝了一口,一股麦芽香味在肠胃里荡漾着……
  1992年,就在这啤酒的香味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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