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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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许仙,本名许顺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江南》《十月》《天涯》《清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小品文选刊》《杂文选刊》等发表500万字,有作品入年度选本及排行榜。出版长篇小说《关于我漂亮母亲的一切》、短篇小说集《麻雀不是鸟》、小小说集《麻醉师酒吧》《爱人树》、散文集《樱桃豌豆分儿女》。
  钱最孝是在五星级宾馆送走港商后,突然心绞痛的。等他蜷曲的身体缩成一团时,心绞痛却又突然消失了,就像一条疯狗突然窜过大街不见了。
  这时手机响了,妻子告诉他,他爷爷过世了。“什么时候?”“下午。”钱最孝噢了一声,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半晌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钱最孝连夜赶回麦村。
  爷爷像一截长不大的老桑树,弯曲在床上,树根状的脸上布满苦难的皱褶,微启的嘴唇像一道刀口。他问爷爷走时说了什么,母亲摇摇头。
  钱最孝从烟盒里抖出两支软中华香烟,一起含在嘴上,点燃后,抽出一支塞到爷爷嘴里。
  爷爷嘴上顿时轻烟缭绕,他没有走,躺着那儿抽烟呢。爷孙俩在屋子里默默地抽烟,母亲抹着泪,不安地望着儿子。
  抽完烟,钱最孝问村上还有什么人吗?母亲摇摇头,村里只要能走得动远路的,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小。
  钱最孝说没事,就开始打电话。他在屋里打,在屋外打,一直打到天亮,这才挤着眼屎对母亲说:“一切都安排妥了,我去躺一会儿。”
  他在床上又抽了一支烟,躺下去却始终迷迷糊糊的。
  父亲死得早,母亲又有病,钱最孝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爷爷和母亲每天衣衫褴褛,他却有两套衣裳,因为他要出门读书。
  村里的孩子早就不读书了,唯有他天天书包里塞一只生地瓜,跑去镇上读书。
  他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在村里又遭人嘲笑。他本来就榆木脑袋,读不进书,就成天在外面鬼混,混成了小流氓。
  倔强的爷爷在派出所里像孙子似的给人长跪不起,当他得知自己读书所花的钱,是爷爷一次次卖血换来的后,钱最孝开始发奋读书。
  最后他考上大学,服装设计专业。他发誓要让爷爷和母亲穿上世上最漂亮最温暖的衣裳。
  第二天,一支专业哭灵队从县城远道而来。哭灵队员都在县文工团待过,在钱家院子里一拉开架势就震动了麦村。他们唱着哭,哭着唱,一会儿是《黛玉葬花》,一会儿是《宝玉哭灵》,听得全村老少如痴如醉。
  接着厨师队也来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除了桌凳,其他家伙包括七荤八素的食材,载了满满一车。接着是红木棺材,那么大,那么亮,艳红艳红的。棺材两头描有金色龙虎图案,将麦村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接着是剃头师傅,给爷爷理了发,刮了胡子,修了脸,白白净净的,钱最孝也剃了个光头。
  剃头师傅问他确定要剃光头吗?钱最孝红了眼,点点头。剃了光头的钱最孝走到哪儿都是最亮的。
  中午十碗头,晚上十碗头。吃得如久旱逢甘雨的全村老小无不痛哭流涕,都说钱老汉这世人做着了,有这么个大孝孙子。但钱最孝独自蹲在村道上,听着哭灵队咿咿呀呀的,不禁皱起眉头来。
  他是想借他们的眼泪和哭声,来表达失去爷爷的悲痛,但他怎么听都觉得没有表达出来,他又一阵心绞痛。
  钱最孝大学毕业后,在县城一家服装公司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都默默无闻,直到被董事长的千金青睐之后事业才有了转机。但钱最孝越发痛苦了,他偷偷地回了趟老家,向爷爷吐露心声。
  爷爷将他一顿臭骂,上门女婿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以事业为重。
  于是,钱最孝就成了董事长的乘龙快婿,后来有了儿子,姓丁,后来他又接了老丈人的班,成为服装公司的董事长。但他总觉得对不住爷爷,对不住本家祖宗。
  第三天,又一支专业哭灵队来到麦村。钱最孝让两支哭灵队摆开擂台对着哭。看着他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天抢地的样子,哭了一天又一天,他这才咧开厚厚的嘴唇,满意地付给他们双倍的酬劳。
  到了出丧这天,又来了一支军乐队和抬棺队,在咿里哇啦震天响的军乐声中,爷爷所睡的红木棺材从麦村出发。
  远远地走出去,到三里路外的米字乡镇上绕过一圈,又远远地走回来,最后埋在钱家屋后的麦地里。那儿砌起一座漂亮的砖瓦小屋,成了爷爷在那边的家。
  丧事结束后,钱最孝回县城检查身体,心脏没有问题,但那疯狗撕咬一样的心绞痛,却始终咬住他不放,冷不丁地就会来那么一下。爷爷“五七”那天,钱最孝带上一只纸板箱,一早就回麦村。家里做了一天佛事,直到傍晚才结束。
  爷爷生前所穿的衣服、使用过的物品,钱最孝统统在路口烧给了他。他还从县城带来一车纸扎祭品,有汽车、洋房、美女等等,应有尽有,他要让爷爷在那边过上富人的生活。夜深人静时,钱最孝独自扛着纸板箱,举着一支蜡烛,来到爷爷坟前。
  他点了两支软中华香烟,一支倒立在爷爷的碑前,一支含在嘴里。然后打开纸板箱,从箱子里取出一张树叶,点燃,烧在爷爷坟前,接着是第二张、张三张……
  整整一箱树叶,是他小时候和爷爷坐在院子里,借着月光剪的。他们将树叶剪成自己向往的小衣裳,想象着穿上它的模样,就都笑了。
  那些年,爷孙俩捡回家各种各样的树叶,剪成各种各样的小衣裳。他们边剪边憧憬着未来,希望那时有穿不完的新衣裳。但是,直到爷爷过世,钱最孝也没有给爷爷设计过一套衣裳,他还是穿着和村里其他老人一样普普通通的寿衣走的。
  钱最孝烧着树叶小衣裳,烧着烧着,突然又一阵心绞痛,消失了十多年的眼泪顿时夺眶而出。他终于有了失去爷爷的悲痛,他没有动,静静地让眼泪和着悲痛疯狂地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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