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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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杨海林,江苏作协会员,《短小说》杂志主编,出版小说、童话等个人专著15本,获得过冰心儿童图书奖、紫金山文学奖多次。
  我小的时候万文海就在一个磅秤的柱子上刻自己的名字,那时我已经上了三年级,当然是认识字的。我刚想读出来,队长王大成就板下了脸:“老万,你刻个球,看把绿漆都弄掉了。”
  万文海脸上讪讪的:“队长,我就教小孩认个字。”
  王大成走了,万文海又悄悄地附在我耳边说:“记住了哦,我叫万文海。”
  但没人喊他万文海,在我们村里他是独姓,记工员的本子上写他的出勤都是老万。只有到选举时贴出的红榜上才有万文海三个字,却又没有多少村民知道这名字相对应的人是谁。
  万文海就急红了脸跟人说他就是万文海。
  “日,你叫个老万多好,万文海,太费事儿了。”琢磨这名字的人没了兴趣。
  我上小学的时候他叫老万,我高中毕业的时候他还叫老万。
  我姐夫那时是个刚起步的老板,做一些小的建筑工程,他让我跟着他手下的师傅学一门建筑的手艺。
  后来,看我学得并不精,干脆,让我做了个比他更小一点的老板。让我拉几个人跟着,他接到工程,忙不过来时就让给我的人做。
  没学好砌墙抹灰的手艺,现在倒做砌墙抹灰人的老板,想一想,也真够好玩的。
  老万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我召进队伍的,那时他可能有五十多岁或者六十多岁,反正,身子骨还算硬朗,而且他只会小工,和和灰搬搬砖还是能对付的。
  就算慢一点,也比那些躲懒搭奸的人做得多。
  我说过我们做的都是些小工程,一般安全帽是没人戴的——我和姐夫能挣到的利润很有限,肯定不会花这个冤枉钱去置办这些安全措施。跟我一起做的工人更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他们嫌戴在头上碍事。
  以前老万跟大的工程队干,人家发过安全帽,老万就把它带来了。
  白塑料的,很厚实,脑门上方工工整整地用红漆写了他的名字“万文海”。
  吃饭的时候工地上的人会随便找个空地对付一下,老万的安全帽就成了抢手的板凳,总有人趁他不注意塞到屁股底下。老万只是个小工,年纪又大,不敢跟人家动粗。每次,都乐呵呵地搬了砖跟人家换回他的帽子。
  有砖坐,也没人道他的好,整个工地就他一个人戴安全帽,好吧,大家都来作践他了。
  脚手架上的大工故意把灰桶里的水泥撒在他的帽子上,小工故意把灰浆溅到他的帽子上。
  老万干活手脚本来就慢,现在,更慢了,帽子上一有污垢就会站下来擦拭。
  一擦就半天,一擦,又半天。
  有时大工们耍滑头,水泥撒得更多。
  拎灰桶的老万跟不上,他们就可以在脚手架上名正言顺地多休息一会儿。
  大工是个技术活,不是太好找,所以我姐夫不会朝他们发脾气。老万和我是一个村的,算起来还是个长辈,他也不会朝老万发脾气。
  只是劝我辞退了他。
  我是老万的老板,我姐夫是我的老板,我的话老万得听,我姐夫的话我得听。
  但是老万不听我的话,每天,还是把那个安全帽戴着,落上污垢,还会老半天老半天地擦拭。
  好歹等这个工程结束了的吧,那个时候,再让这个老万走。
  工程结束了,我给大家发工钱,每个人都笑嘻嘻的。轮到老万了,他也笑嘻嘻的,却并不急着接我手里的钱,而是盯着我手里的账本瞧。
  他在工地上做了大半辈子,可能也知道账本里的精明,是怕我少记他的工克扣他的钱吧。
  我把账本摊给他看。
  老万把脑袋伸过来,看到账本上“老万”两个字,立刻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去。
  “怎么,账有问题?”我问。
  “没有。”老万接过钱数一数,在贴身的衣服里塞好,脸色,明显灰暗了好多。
  因为老万和我一个村,有些建筑工具,我麻烦他帮我带回去——晚上,我和姐夫得请包工程给我们做的甲方吃个饭表示感谢。
  我的建筑工具放在一辆三轮车里,我告诉老万千万不要走淮海路——那里,交警不让三轮车通行。
  可老万偏偏走了淮海路。
  好在拦住他的交警是我的同学,同学给我打电话:“一个戴安全帽的人骑你的三轮车行驶在淮海路上,改天你得请我吃饭呀。”
  我正陪甲方吃饭,我说谢谢老同学,让那个戴安全帽的人回家吧。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可是十分钟后我的同学又给我打电话,说那个戴安全帽的人趁他不注意把三轮车骑到他们交警队了。
  这个老万,莫不是疯了?
  我赶了过去,我同学悄悄地跟我耳语:“这本是个小事,可是你别怪我不关照你——现在,得罚款啦。”
  也就五十块钱的事。
  罚了钱,老万还不走,非要看罚款单。
  那有什么好看的呀?
  罚款单上我同学写的是我的名字,老万不让了,用粗糙的手指伸向自己的鼻尖:“是我骑车的,怎么写我们老板的名字?”
  同学理亏,只好重新填罚单:“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万文海,瞧,就是安全帽上这三个字,可不要写错了。”
  从交警队出来,我看见万文海捧着那张罚单哗哗地流眼泪:“这是我这辈子第五次使用自己的名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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