柠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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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陈毓,现居西安。主要作品有小小说集《蓝瓷花瓶》《嘿,我要敲你门了》《伊人寂寞》等。获两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多次获《小小说选刊》优秀作品奖,获《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优秀小小说双刊奖。
  这样的天气死的心思都有。敏之站在窗前嘟哝,玻璃窗映出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算这样,她身后的阿度对此也视而不见。敏之似乎也不想说给阿度听,不期待获得某种同情。
  现在是1月,早八点已过,天依然昏黑,从敏之站立的窗口望出去,那些或高或低的建筑物影影绰绰,散发出莫名的废墟的气息。气象预报说今天霾,重度污染。这样说的时候气象预报也面无表情。
  你总爱说死。阿度说。他的语气听不出不悦,更听不出喜悦。阿度的语气也无表情。
  不知从哪天开始,两人似乎同时从用力过猛的对峙中撤退。这之后的日子似乎松了口气,他们就在这种松弛的状态里一泻千里,再也找不回旧时模样。但旧时模样,谁说过要找回了?
  他们之间相距千里,这是他们心灵撤退之前很长一段日子身处的现实距离。之所以每隔一月或者两月,就要穿越千里见面,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儿子。
  他说,儿子是他的命,她说,儿子是她的命。把两人的话联系在一起,你会想象他们两个人像是共用着一个心脏,却彼此倦怠的连体人。
  这样的两个人,就算再多些倦怠,也不能大踏步地撤退,从彼此的生活中消失。
  在一起,两人会像对待来客那样,保持礼节上的客套,和必须有的隐忍。
  敏之把“隐忍”抿进嘴唇,从一种状态里挣脱出来,裹紧袍子冲出卧室冲进洗手间。
  她听见阿度在身后哈哈了几声,她来不及用心考量阿度哈哈的本意,她只确信他不是开心。
  她想象他就是一个拳击手,在要上场或者战胜了对手的时候需要这么哈哈两声。不,敏之立即否定自己,他们之间的情景和拳击手的情景相似吗?
  但是这个早上,在阿度终于能够完成任务般地从敏之身上撤退的时候,敏之倒是心中有了一个联想,她联想到一个大力士和一个小男孩在较量臂力。
  哈!她听见心中的一声笑,她没有给时间让这笑蔓延,就立即爬起来。
  如果阿度不起来,那她就一定得起来,这是肯定的。于是敏之就站在了窗前,就发出了那一声“死的心思都有”这样无趣的话。
  两人的短暂对话之后敏之说她要出去,顺带把做午饭的一些菜买回来,之后她就穿戴整齐地出了门。
  裹紧衣服,从公寓楼低低的门洞走出来,被外面清凉的风一吹,敏之不由更紧地缩紧身体。
  有一瞬她觉得自己就像那枚忘在冰箱角落的柠檬,半缩水的、冷的、硬巴巴的。
  急切地出门,只为了躲避。午饭前即使她不出门,冰箱里的食材也足够能让她做出丰盛午餐,但她必须找个离开的借口。
  外面霾高万丈,空气像用淘米水洗过菠菜之后的颜色,敏之想要拒绝呼吸,但她如何能够拒绝?
  她浅浅地吸气,滞留在鼻腔的空气却总在提醒她那份黏稠。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挖鼻孔,她的手伸到鼻子跟前,又被她强行按压到大衣的口袋里。
  红灯暗淡,像鬼之眼。敏之随黑压压的人群走,随人群站定,跟在人群里等绿灯亮。
  有一瞬间,她捕捉到了心中的愿望,如果能找到一汪温水跳进去,是不是可以有更顺畅点的呼吸使这身体里的拥堵感消失呢?
  但拥堵感堵在身体里,让站立在路口的敏之感觉自己的两条腿,一长一短。
  从腿的感觉敏之无端地联想到中世纪的女人,在和男人做爱时,为了不怀孕,就把一枚柠檬塞进自己的身体里。
  以前看到这样的文字敏之惊诧到坐正身体,这一刻,她分明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正塞着一枚柠檬。
  她想要跳起来对抗那枚柠檬,但她却坐在了地上。
  有那么一刻,她想要这样不顾不管地坐着,但是她不得不起来了,因为一个少年向她俯下他的肩、他的脸,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做出一个要站起来的姿势。
  少年的一只手插进了她的腋下,隔着柔软的衣服,她感觉到他手的形状,以及温度。
  她抬头,就和他迷蒙着雏菊味道的眼神相遇了。他似乎是鼓励她站起来的,于是她站了起来,他一直把手插在她的腋下。
  直到他们相携着走过马路,直到把她送到如河的马路对岸,他才放开她。
  他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留下她站在原地,看上去有点呆,有点仓皇,有点凌乱。
  等她站在不久前离开的门洞下的那刻,她才彻底地清醒过来,她呆了一下,只好向楼上走。
  阿度现在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见她此刻空着手回来,也根本不问。
  敏之在门廊处脱掉鞋子,把衣服和围巾放在玄关边的小桌上,但是,阿度忽然叫起来了。
  阿度分明在哈哈大笑,笑声差点把敏之惊吓得坐到地板上,但他的话平淡无奇,他说,你看你的包,你遇见贼了吧?
  敏之低头看手上,手提包上细细的袢带整齐地从中间断开,包的开口处怪异地裂开着。
  这让她回忆起遥远的少女时代,第一次穿裙子的那个下午,她回家后看见裙子的拉链大大裂开时所表现的震惊和错愕,和此刻的心情居然那么相似。
  42岁的敏之脸上是30年前的那个少女的表情,要多吃惊有多吃惊,要多遗憾有多遗憾,要多羞愧有多羞愧。
  眼泪在敏之的眼睛里打转,但她把它们隐忍进去了。她只感到身体里的拥堵又上升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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