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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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我爷爷参加支前时,刚刚十五岁。
  矮小且瘦弱的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着独轮车,弓身弯背的影子插进支前队伍,如同一滴水溶入浩浩荡荡的涡河里。
  淮海战役的主战场在古城徐州,我爷爷所在的支前小分队,从扁担王出发,要途经蒙城、濉溪,抵近前线大后方淮北。独轮车上装满粮食,吱吱呀呀一路来去,少说需要十天半月,也许更久也说不定。
  我爷爷在前面拉车,一条浸过桐油的麻制牛绳吃进他的肉里。队长在后面推车,脖子上挂着同样浸过桐油的麻制牛绳,两条扶着车把的手臂青筋暴突。
  天刚麻麻亮他们就从扁担王出发,太阳落山即将到达涡河轮渡时,他们一老一少的支前小分队,才插入一路北上的支前大队。
  中午,我爷爷啃了两块杂面馍,喝了两捧沟水。一路紧赶慢赶,才赶上支前主队伍。
  队长已经气喘如牛,脸红脖子粗地跟我爷爷说:“二旦,咱停下来喘口气吧。”
  我爷爷停下来,气喘如牛。队长扒开我爷爷的夹袄,一条鲜红的血印跳出来。队长嘴里唏嘘道:“疼吗?”我爷爷咬咬牙,抿抿嘴,摇摇头。
  是临行前,队长接到支前命令的。队长在扁担王的老少爷儿们中,挑中了我爷爷。队长命令我爷爷:“二旦,跟我一块儿去支前。”
  支前的粮食是之前准备好的,各家各户或多或少都有贡献。队长将粮食装进麻袋里,一袋一袋地装上车,又在车轮上抺足油,才对整装待发的我爷爷很豪迈地大手一挥:“出发!”
  独轮车一路吱呀作响,好像哑了嗓子的泗州戏。到了濉溪地界,能听到隆隆的炮声。
  我爷爷以为天上滚闷雷,可是,他擦汗的空闲看天时,太阳高高的、亮亮的,就在他冒着汗水的头顶上悬挂着。
  队长瞪着一双铜铃似的大眼说:“二旦,听到了吗?炮声。这说明我们离前线越来越近了,加把劲儿,天黑之前赶到濉溪县城。”
  闷雷似的响声一波接着一波,一声跟近一声,一次比一次清晰。
  前线打得很激烈,炮声,就是很好的证明。
  我爷爷的肩上已经磨烂了,殷红的鲜血,透过破旧的小棉袄渗出来,在风中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
  还没有到达濉溪县城,只能隐隐看到远处的灯火,他们已经筋疲力尽,实在走不动了。
  队长以长官命令士兵的口气说:“就地……就地待命!”我爷爷随即倒在地上,呼呼大睡。
  夜半,阴沉的天空上掠过一架飞机,冷不丁撂下几颗炸弹。
  地面上一片火光,就地待命的队伍顿时一片混乱。我爷爷从梦中被炸醒,大声呼喊着:“队长!队长!”
  队长倒在血泊之中,身边有一个巨大的弹坑,从弹坑里飞起的泥土,落在我爷爷身上,滚烫滚烫的。
  我爷爷抖落身上的泥土,上前抱住队长的头。此刻,队长的头上冒着鲜血,鲜血流了我爷爷一身。
  我爷爷仍然歇斯底里地号叫:“队长!队长!”队长终于睁开眼睛,攥住我爷爷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说:“二旦,粮食交给你了,一定交给前线,前线太需要粮食了……”队长话没说完,头突然间侧歪下来,凭我爷爷再怎么喊叫都喊叫不醒。
  我爷爷再回到扁担王,已经是一个月后。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弱不禁风。淮海战役打到这个时候,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之后,我爷爷一直都生活在扁担王。扁担王的老少爷儿们齐声夸赞我爷爷——好样的,支前英雄!
  我爷爷顶着支前英雄的花帽子,娶了我奶奶,过着十分滋润太平的日子。
  “文革”开始后,有人检举揭发了我爷爷。工作队找我爷爷谈话,问:“那车粮食到底怎么处置了?”
  我爷爷回答:“回去我写一份详细的经过。”
  工作队同意了。
  当天晚上,我爷爷吊死在自家堂屋的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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