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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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这是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
  肖杰,曾经是我的一个好哥们,一个担任过县级国企工厂办公室主任的人。论级别,是个正儿八经的正科,是不少人羡慕的角儿。可时光逆转,那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四面楚歌负债累累,浙江的一个私人作坊老板,就常来催债。只要那老板一到,厂长马上就溜了。那老板一走,厂长就变戏法似的出来了,又开始在厂子里吆三喝四。
  厂子萧条,许多工人下了岗,近千人的大厂,后来只剩下不足二百人上班。即使想上班,也得给厂长送礼。上班的人少了,变成了厂长一个人说了算。
  肖杰一家三口,只有肖杰一个人有工作,肖杰一半的工资得用来买药,以维持他不断纤维化的肺,另一半用来养家糊口。虽说一家人一年吃不上几回肉,但面条和咸菜,还是天天有的。
  肖杰家里穷,但与其他人一样,也得给厂长送礼。他想保住工作,就给厂长送了一条近两百元的香烟,这些钱相当于他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那时,厂子眼看就要垮台,财务账上已经不到两万块钱了,可厂长却感觉良好,带老婆去广州考察了四天,回来一报账,花掉了一万五千多。这事是肖杰经办的,他觉得厂长太过分了,一连几天都闷闷不乐。
  厂长看出了他的心思,假装关心地对他说:“肖杰,厂子迟早是关门,不过看大门还是少不了的,你的肺病越来越重了,看门的活儿比较轻松,你愿意去吧?”肖杰抚了抚难受的胸脯:“谢谢厂长,我去。”
  其实,看大门也不轻松,不仅要开门关门,还要盯着来人,特别是要盯住来要账的人,如果要账的人进去堵住了厂长,那看门人的饭碗也就丢了。
  肖杰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夏天还要戴着口罩。不然,稍不留意就会感冒,他一感冒,呼吸随时就有可能衰竭到停止。
  有一次,他半夜起来给洗完桑拿的厂长开门,吸了凉风,在医院抢救了五天才脱离危险。后来,如果身边没有老伴或者儿子的陪伴,他就开不动门了。
  他想看病,他想住院,他想活下去,可他没有钱啊!
  一个星期天,我去看望他,问现在有啥想法。他说:“想给厂长送点礼。”我急了:“你都泥菩萨过河了,还要给厂长送礼?”
  他的眼泪哗地涌了出来,我意识到自己言重了,连忙问:“你为啥要给厂长送礼?”他说:“我现在是混天了,说不定哪天就蹬腿了。我走了,老婆和儿子咋活啊,总不能让他们母子俩饿死呀?!”说完,用手揩眼泪。
  看着他那凄苦无助的样子,我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切肤地痛,眼泪也忍不住地淌了出来,我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对他说:“我虽然要还房贷,但比起你要宽裕多了。”他不接钱,眼泪一个劲地流。我说:“你不要难过,这钱算我借给你的。”
  哪知道我的话一出口,他哇地哭出了声,像个孩子受了委屈。我劝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了哭泣。他喘着气说:“我用啥还你呀?”我说:“我怕你不要,才说借,你放心,这钱是我俩几十年的交情换来的,不用还。”
  他终于把钱接下了,泪水又溢了一脸,哀愁地说:“兄弟啊,这钱,我记着。到那边,我给别人打工慢慢挣,攒够了给你留着。等你百年之后到了那边,我再还给你。”听到他那真诚得近乎临终的遗言,我也止不住泪水滂沱而下。
  几天后,我陪他去给厂长送礼,出租车把我们送到了帝都花园。这是个别墅小区,厂长的家在三号别墅。从三号别墅的一楼上到二楼厂长的家,平常人走起来毫不费力,可对病入膏肓的肖杰来说,如同攀登珠穆朗玛峰,实在是艰难!
  一共不到二十级台阶,肖杰歇了好几次。第一次还能走四层台阶,后来连三层台阶都走不了,他手抓住楼梯栏杆大口地喘气。看得出来,他用尽了所有气力。我说:“我来背你吧。”
  他摆摆手不肯,又颤颤巍巍地上了一个台阶,身体向一边一歪,眼看就要倒下来,我伸手赶紧抱着他,说:“你就别犟了,我来背你。”我把包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弯腰把他拉上了自己的后背。他瘦骨嶙峋的身架,硌得我后背生疼。
  我敲响了厂长家的门,正好厂长在家。我顾不得厂长惊讶的表情,径直走进去把肖杰放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从脖子上取下包,打开包里拿出来两瓶茅台酒,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对厂长说:“打扰您了,厂长,这是肖杰送给您的。”
  我转眼看向肖杰,我想让他自己说明来的意图。哪知道肖杰瘫倒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得骇人。我立马把肖杰往起扶了扶,厂长看到肖杰的样子,茫然地问:“肖杰,你有啥急事吗?”肖杰只是喘气,说不出话,他费力地抬起手,指指我。
  我明白肖杰的意思,就把肖杰想让儿子看大门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跟厂长说了。估计是厂长担心肖杰死在他的家里,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拍板说:“没问题,这点小事打个电话就行了,你赶紧带肖杰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就让他的儿子接替他看大门。”
  不到五分钟,肖杰思量了好几天儿子上班的事就搞定了。厂长让我把酒拿走,我说:“这是肖杰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收下吧。”
  我把肖杰背下了楼,搭来时那辆出租车,把肖杰送了回去。
  翌日上午十点左右,肖杰的老婆哭着在电话里跟我说:“刘公,你赶快过来,肖杰……肖杰,他不行了。”我说:“嫂子,你赶紧打120,我直接去市医院。”
  在急救室里,肖杰睁眼看了我一下,手还没有抬起来,便停止了呼吸。医生惋惜地对我们说:“实在是无能为力。”肖杰的老婆受不了这突然的打击,瞬间昏了过去。
  给肖杰换老衣时,看到肖杰的表情很安详,我的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可整理他的衣服,看到他的钱夹里只有一角和二分两个硬币时,我不由自主地哭出了声,这可是他的全部积蓄啊!
  我从军在外几十年,老父亲去世时,我特别悲伤,但我强忍着泪水,没有大哭。可肖杰的死,我却哭得尤为凄凉,肖杰的儿子拉我几次,我都直不起腰。
  我常常祈祷,肖杰幸亏走得早,看到他儿子上了班,要是三个月后再走的话,看到工厂破产,看到厂区的地皮被一个南方大款买走,看到厂里住宅楼被强行拆掉,看到老婆、儿子一时无家可归的困境,他咋会闭眼啊……
  “唉……”我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不过还好,现在肖杰的老婆和儿子终于熬过来了,他们贷款开的烧烤店生意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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