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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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檐角上的日月不知挑了多少个轮回,黑瓦仍黑,白墙仍白,老张头倒像墙头上的草一样,枯了,再也直不起腰杆。
  那双握惯斧头刨子凿子的手,一个劲地抖,连筷子都拿不住。吃饭不能端碗,身子趴在桌子上,一只手死死抱着碗,另一只手一把攥紧勺子,从碗里向嘴里扒。扒得桌上地上到处都是。吃着吃着,自己的眼泪就下来了,滴在饭里,怎么就成了这样子呢?
  已经没什么事能让老张头伸手的了,伸手就是惹祸,倒不如闲着。墙角的竹椅是他的,常年放在那,有太阳的时候,就窝在椅子上,眯着眼,一动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什么。
  一天里,总有那么多回,挪到孙子的门口,推开门,往里看。房里满是书,柜子里,桌子上,都满满当当的,孙子仿佛还趴在桌子上学习。除了这些,就是一张醒目的床,出自老张头之手的雕花木床。
  老张头是个木匠,手艺没话说,在徽州这一带,数得着的。
  当年红火的时候,得提着酒,拎着肉,上门来请。就这,还得排队,不等上半年,别想动工。
  孙子这床,在儿媳妇怀孕的时候就开始打了,老张头使出了浑身解数,鲤鱼跃龙门、哪吒闹海、童子拜佛、和合童子、吉祥如意等,应有尽有,雕得是栩栩如生,像活的一样。
  床还没完工,就有十里八村的人慕名来看,还有当场出高价要买的。老张头嘿嘿笑着忙活,理都不理。
  连儿子都嫉妒了,说孙子的床比自己的好。
  一眨眼,孙子就读完了小学和初中,高中就在县城里上了,住校,偶尔回来一趟,再然后是大学,远得老张头都不知道在哪。床空了,跟老张头一样,很寂寞。床跟房屋一样。房屋得住人,才会有人气,才会旺;床得有人睡,才会有生气,才会旺。可现在的年轻人不懂了,唉!
  儿子的床,也是老张头的手艺。同样是精湛的雕花,只是内容有区别,什么花好月圆、百年好合、送子观音等,都有不同的寓意。
  记得儿子刚订婚,老张头准备木料时,儿子提出了反对意见。说现在都时兴买席梦思床,这老玩意会被人笑话。老张头脖子一僵,说:“你懂个屁,那也能叫床?我做的床别人想要还得不到呢。”儿子不敢吭声了。老张头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在方圆百里都有威信,何况家里。
  那床虽然落了伍,做工却赢得人们的称赞,与洋式的家电放在一起,有一种特别的味道。结婚没多久,小两口出门打工了,就像古徽州人出门做生意一样,为的都是活路。新崭崭的床空在那,花红柳绿的被褥等都是新的,也都空着。一看到这些,老张头就不是滋味。
  床就是用来睡觉的,老是空着,算什么呢?老张头满肚子不自在,脸上看不到笑容,可能跟谁说呢?老婆子如果在的话,倒能说说话,不用搭腔,听着就行。可惜,她早早地就把老张头丢下,只管自己享福去了。
  每到晚上,靠在床头,老张头的旱烟锅就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就知道他还没睡。不用睁眼,这床的角角落落都清晰得很。
  这张床是老张头单独打的第一张床,用足了心思。以前都是跟在师傅后面,师傅叫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不一样,一来是自己独立的活,二来是自己的婚床,可别让未过门的媳妇瞧不起。
  在打床的时候,媳妇羞答答地来过几次,站在一边偷偷地瞧。老张头兴奋地指手画脚,说这是干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把媳妇给羞得一溜烟跑了。过门后,睡在了床上还在嬉笑着说起。
  老张头躺在床上,起不来了,也不想起来。老张头明白自己随时随地就会走,无论如何,得躺在床上走。一张床,如果不能接一回生,送一回终,就不算圆满。想着想着,老张头就断了气,一脸的幸福。
  这回,是老张头的床空了。
  儿子和孙子站在床前,商量着该怎么处理。儿子说:“留着,是个念想。”孙子说:“爷爷说床得睡人,空着不旺。不如给博物馆吧,那里人来人往,有人看也比空着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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