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配

我突然接到县刊编辑打来的电话，向我约爱情题材的稿件。很快，我就写了篇小说《天仙配》，我把稿件打印出来，给编辑送去。
　　年轻的编辑随手翻了翻，便客气地问：“你这篇《天仙配》主要写了什么？”
　　我料定他没有看过黄梅戏《天仙配》，便耐着性子给他补上一课：“天上的七仙女下界遇见卖身葬父的董永，被他的忠厚老实打动并爱上了他。经土地说合，槐荫树为媒，与董永结为夫妻。七仙女帮助董永赎身，回家途中，董永去给怀孕的七仙女找水之时，天兵出现，限七仙女返回天庭，违命必将董永碎尸万段。七仙女只得怀着悲愤的心情，返回天庭。”
　　“这与黄梅戏《天仙配》同出一辙。恕我直言，你并没写出什么新意啊。”
　　我不以为然：“的确如此，但《天仙配》的故事家喻户晓，所以……”
　　“唔，可以理解。可是，你不觉得《天仙配》的爱情有些太天真了吗？”
　　“嗯？”我有些不解。
　　“我的意思是说，《天仙配》里的爱情离我们的生活太遥远了，完全是一种理想化的爱情。”
　　“这难道不好吗？”我微笑着反问。
　　“好是好，这可以说是一篇俊男靓女的爱情小说，典型的韩剧模式。”
　　“不，董永是传统农民形象，靠的是老实憨厚。”
　　“老实憨厚，不就是傻，窝囊嘛。”
　　“是憨厚，不是窝囊，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我立刻纠正。
　　“董永那么勤劳，为什么会一贫如洗，连个棺材都买不起，还要卖身葬父呢。”
　　我愣了一下，恨恨地说：“那都是傅员外剥削的结果啊。”
　　他似没听见，继续发表他的演讲：“一个身强体壮、有头脑又老实的青年，居然混成这样，怎让人信服，又如何教育后人？所以，我说《天仙配》的爱情太天真了。”
　　“你说怎么办。”我有些不服气。
　　他说：“你可以让董永成为一个弱者，比如残疾人……”
　　“残疾人？”这显然与我的小说背道而驰，我无法接受。
　　“把他写成侏儒也行。”编辑若有所思地说，“他个子矮，最好年龄再大一些，最好大七仙女二十岁。”
　　我一声惊呼：“天哪，七仙女怎么会爱上这种人。”
　　“谁说七仙女要嫁给董永啦。”
　　“什么？七仙女不嫁董永？”我抱臂冷笑，做出不妥协的姿态。
　　“好了，嫁给他也不是不可以……”编辑终于做出让步，但他下面的话又让我提心吊胆，“但傅员外必须要修改。”
　　“怎么改，请说。”我掏出笔，准备做详细记录。
　　“让他年轻些，最好和七仙女年纪相当。”
　　“这不成问题。”我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等我把话说完，《天仙配》里的爱情与现实生活不合时宜，甚至格格不入。现在都向金钱看齐，金钱至上，女人找对象都傍大款，嫁富豪，至少要找四有青年：有楼房、有存款、有汽车、有工作。天帝的女儿怎么会爱上一个老实巴交又穷又憨的农民青年董永呢。”
　　我冷冷地说：“七仙女才不稀罕这些世俗的东西。”
　　年轻编辑的爱情似乎受到过挫折，他翻着白眼说：“怎么会？你看那些身价不菲的女明星，嘴上说要找个死心塌地爱自己的人，可结果呢，都他妈的嫁给亿万富翁了。”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不妥，平复一下语气“对不起，我太气愤了。”
　　“你的意思是让七仙女也傍大款，这根本不可能。”我意识到我的作品根本就不可能被采用了。
　　编辑并没有完全放弃：“我并不是让你把董永写成大款，七仙女可以嫁给傅员外。”
　　“傅员外？”我脑中立刻浮现《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刘三姐》里的莫老爷，这些刁钻刻薄恶霸地主的形象，令我干呕不止。
　　编辑给我倒了一杯水，解释说：“你可以把他写成财主嘛，别让他太土了。”我慢慢喝着茶水，用沉默表示抗议。
　　编辑完全进入他的构思之中，继续侃侃而谈：“这样一来，情节就更生动更曲折更吸引人了。”突然，他一拍脑袋，脱口而出，“对呀，你干吗不让七仙女出轨呢？”
　　“出轨？”我差点将水喷在他身上，我忙提醒他，“别忘了，这可是《天仙配》。”
　　“没错，是《天仙配》，可你要与现实生活接轨。”
　　“接轨没问题，千万别出轨。”
　　“为什么不能出轨，七仙女和董永没有爱情基础呀。你打开报纸、电视、网络，铺天盖地的全是出轨的新闻。”
　　这家伙脑袋里怎么装这么多的出轨新闻，我咕哝着说：“这完全背离了《天仙配》故事，这不是胡编乱造吗？”
　　“呵呵，这有什么呀，那些全国发行量很大的期刊里的爱情故事，全是作者编造的。别看上面配有照片，可那全是假的。他们能编，你为什么就不能编呢？只要能吸引读者眼球，吊起读者的胃口，这就足够了。”
　　这与我的写作态度完全相反，我直截了当地说：“这么说，我这篇小说是失败了。”
　　“也不算失败，但必须得改，而且要大改，最好重新写。比如说土地爷说合，槐荫树为媒，这简直是封建迷信无稽之谈，现在都什么时代了，还搞这一套，谁还信土地有土地爷呢。土地爷干脆删除，连同那棵槐荫树，也让它见鬼去吧。”
　　“槐荫树也删，那谁来给他们做媒？”我惊讶地问。
　　“这很简单，设计一个媒婆——最好是个女人。这是情节需要，必须有，你想想，用媒婆代替槐荫树，是不是容易让人能接受？”
　　“没有神话，还叫《天仙配》？”
　　“你可以把七仙女说成是家境贫寒人家的女儿。”
　　“哦，我明白了，这里面不能有神话。”
　　“对呀。”编辑为我终于领会他的思路而感到欣慰，眉飞色舞地说，“你可以设计一位英雄，来一个英雄救美，不，是不为美色所动的英雄，最好让英雄和董永有亲戚，干脆让七仙女去勾引这位英雄……”
　　“这根本不可能，七仙女是正经人家。”我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正经人家？一个大姑娘能看上一个走路的陌生人，还拦住他的去路，算什么正经人家？为什么不能勾引这位英雄，你不觉得《天仙配》中人物的性格前后没什么变化吗？你是小说家，应该知道，人物的性格并非永恒不变的。”他不高兴地反驳我。
　　我卡壳了，挣扎着说：“你不是说这位英雄不贪恋美色吗？”
　　“我说过吗？对，我是说过，正因为英雄拒绝了她，所以她才转而勾引傅员外……”
　　“七仙女怎么变成了坏女人？”
　　编辑妥协了：“让傅员外勾引七仙女行了吧，要不两人就是干柴烈火。”
　　“真复杂呀。”我挖苦说。
　　“复杂好啊，我们就需要一篇构思新奇，扣人心弦，充满悬念的爱情小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写好。”
　　见鬼去吧，我才不会这么写呢！
　　“对了，你最好让人物会些武功，这绝对更引人入胜，至少应该有武打场面。想想吧，七仙女与傅员外合谋将董永陷害，英雄再为董永报仇，呵呵，多么离奇的爱情、武打、凶杀、复仇的故事。”
　　我的脸色异常阴郁，觉得自己该走了。
　　“还有最后一点，人物名字也得改。” 编辑没意识到我的不满，依旧滔滔不绝地说，“既然有武侠成分，人物名字也得改。王重阳，黄药师一听就是一代宗师，要改成王老根，黄药匣子，气势顿时就弱了。张无忌要是叫张长贵，周芷若要是改为周大脚，情节能打动你吗？西门吹雪大战叶孤城，要改为西门大拿与叶大脑袋，还有看下去的欲望吗？你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凡是厉害的角色都是复姓，比如，欧阳锋、令狐冲、独孤求败等等，你小说中的土老财太土，改个名字吧，叫西门什么的……”
　　“西门庆。”我怒目而视。
　　“好名字！”编辑拍案叫绝，“这绝对是个武术大师的名字。那七仙女的名字，你想好了吗？”
　　“潘金莲。”
　　编辑突然发火了：“让你写一部爱情小说，你怎么想到西门庆和潘金莲这对奸夫淫妇上了！没想到，你堂堂一个小说家，竟然这么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