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团圆》是否有出版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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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属分类:小说月刊2015年

反方
  张爱玲如果“一灵不昧”,六年前的2009年会是她糟心的一年——有点像1946年,那一年她发现了胡兰成的负心——而2009年她再一次被几个小男人欺负。
  她相信宋淇与邝文美,把自己的身后事——财产和天才作家的声誉完全托付给他们,结果她被出卖了。在去世十四年后,被她最信赖朋友的儿子宋以朗出卖。她肯定没料到当年宋家那个顽劣的男童,根本不顾她的遗愿,出版她明确表示要销毁的《小团圆》。
  宋以朗在《小团圆》的出版前言里自比出版卡夫卡遗作的布洛德,布洛德是卡夫卡生前亲密无间、可以性命相托的挚友。他鼓励甚至参与了卡夫卡的文学创作,是卡夫卡生前唯一的文学知音,卡夫卡对他的信任,有时甚至超过对自己的信任。
  宋以朗和张爱玲有这种交情吗?张爱玲和他讨论过文学、讨论过自己的作品吗?除了知道他是宋淇的儿子,张爱玲大概连他的全名都叫不上来。宋以朗假如是张爱玲的布洛德,那么贾府上的焦大肯定是林黛玉的男朋友。
  张爱玲不愿意出版《小团圆》,因为这部小说写得不好,没有达到自己出版作品的水准,这和现在大多数读者的看法一致,也和这部小说的第一读者宋淇的看法一致。哪怕根据宋以朗公布的有限材料,我们都不难体会宋淇初读之际的失望和惊慌,他没想到这部小说会写得如此糟糕。
  他在1976年4月28日写给张爱玲的长信(大陆版有删节)只有一个目的,力劝张爱玲不要发表《小团圆》。宋淇应该是个好人,为了避免张爱玲的敏感和不快,那封信写得有点啰嗦,包括一大堆极不高明的修改建议,这也反过来证明了他当时读后的感觉有多差。如果面对一部杰作,他肯定不必、不会、也不敢提出那么荒唐的改法。
  张爱玲最后采纳了宋淇的意见:“对外只说在修改中,好在没有第三个人见过原稿。想通之后,有了具体的改法再来过。”《小团圆》要成为毫无愧色的张爱玲作品,必须“再来过”,张爱玲终其一生也没有“再来过”,所以她的决定是:不出、销毁。天才对待自己的作品犹如对待自己的骨肉,如果无法养好,宁可不要,也不会让它勉强问世。
  现在,《小团圆》落在对前辈毫无敬爱珍惜之心的宋以朗手里,在他的运作下,成了2009年书界最成功的商业案例,值得推荐给哈佛商学院做MBA教材。商业成功的代价是张爱玲的文学声誉,明眼人太容易看出它“屡见败笔”“杂乱无章”“结构松散”“血脉失调”(刘绍铭语)的毛病。
  可笑的是,那个出版圈子为了掩饰出版《小团圆》利用张爱玲争名逐利的真实企图,拼命拔高《小团圆》的文学价值,竟有张爱玲小说“巅峰之作”的鬼扯。这种皇帝新衣式的把戏,既心虚又霸道,真真是小看了读者的智商。
  挑一百位有阅读能力、但从未读过张爱玲的读者,再挑一百位“张迷”,请他们读一遍《金锁记》《倾城之恋》《小团圆》,然后自主为这三部小说排序,我可以和任何人对赌,假如结果《小团圆》登上巅峰,我愿意赔上我的全部财产。
  在那些鼓噪的文章里,比较值得一看的是标名冯晞乾的《初评〈小团圆〉》(《万象》2009年第七期)。作者显然了解《小团圆》出版后在读者中风评不佳,很为屡屡提到的“宋以朗先生”着急,急于替极不负责的出版行为开脱,没有探讨问题的诚意,只有文过饰非的居心。文章写得千缠百绕,轮番请出各路名人壮胆,但缺乏基本的阅读常识,底气非常不足。
  比如他硬指《小团圆》里“九莉、蕊秋的母女故事才是主线”,自以为是一大发现。且不说《小团圆》里究竟有没有故事主线,就算他的“母女说”成立,又能说明什么问题?这和小说的好坏有关系吗?小说的好坏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样写,人物是不是精彩,故事是不是精彩。
  《小团圆》里的九莉、蕊秋、邵之雍……身上有多少张爱玲真正巅峰期小说人物的文学光彩?
  《小团圆》结构杂乱,冯文却说,那是韩邦庆《海上花》的“穿插藏闪”之法。我怀疑冯晞乾是不是真的读过《海上花》。
  传统的中国小说,叙事往往单线发展,哪里起,哪里了,一回说罢,再说一回。韩邦庆的《海上花》多人物、多线索叙事,前后穿插、上下呼应、层层推演、错落有致,这在当时是别开生面的手笔。
  “穿插藏闪”是讲故事的方法,可《小团圆》里有吗?第92页绪哥哥抹汗,第191页绪哥哥又抹汗和“穿插藏闪”根本挨不上。抹两把汗就算“穿插藏闪”,那我在文章开头提起宋以朗,隔了两行再论宋以朗,最后还说宋以朗,莫非也是“穿插藏闪”?我可一点都没有“穿插藏闪”的意思。
  愚蠢不是问题,如今还以文字名世的都不是聪明人。那些妄言欺世,唐突先贤,以为天下人全是傻瓜的人才是真正的愚蠢。别人在奸尸,小文人却在边上高声叫好,用愚蠢的逻辑证明那是灵肉合一的高潮,这才是文人真正让人瞧不起的地方。
  正方
  张爱玲本是个“冷”人,如若放在大观园里,吃 “冷香丸”的薛宝钗堪比其冷,世事洞明而隔岸观火,还得加上一个林黛玉,取其尖刻犀利、目下无尘。
  初读《倾城之恋》,还以为是冰淇淋风格的调情戏,虽冷犹甜,底子里依然有生命的热度。后来就读出了张爱玲冷冰冰的理性,一丝不爽地计较考量,现实如何消弭了情爱的神性光芒。城倾了,才有了一点真情,可怜之至,冷酷而真实。
  在热络的情事上尽显人生的荒凉,任何浪漫主义都遮蔽不了她那冷静尖利的眼光。她的小说几乎篇篇如此,结集出版时她命名之曰“传奇”,这好比管“着凉”叫“热伤风”,如果不是有意促狭,那就是冷到家了。
  把爱情小说写得那么冷,未曾想到当才女遇到才子,一见倾了情,一切就不同了。颠倒迷乱,昏热得可以。
  胡兰成评张爱玲,文章劈头一句“鲁迅之后有她”,直截了当把她和鲁迅比并。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是因为胡兰成“懂得”,所以张爱玲才慈悲到不在乎胡的汉奸身份和处处留情,原来才子才女的“才”有时候竟也可以一叶障目。
  不过关于张、胡情事,在《小团圆》之前,都是胡兰成一个人喋喋不休。他的《今生今世》是才子书,但解不了才子的“腻”——他的欣赏对于张爱玲,是赏玩,把玩,是油腻腻的手折莲花,是亵玩,令人不爽。更不用提他落水文人、汪伪附逆的污秽以及他左拥右抱、小周大周的滥情。所以,当他一而再地寄书、写信,而张爱玲不搭理不回应时,仿佛终于明白了,她在决绝地斩断情缘,端然冷肃——然而,《小团圆》却让天下张迷明白了:这不是真的。
  在这部写于1975年的自传体小说中,张爱玲第一次书写了她的爱情故事。她深情缅邈,细细追忆,20多年前的情事。过程与细节,琐琐屑屑,真真切切,像饥饿的人对残羹冷炙亦无比珍惜,细细品味,慢慢享用,精致中有铭心刻骨的热烈——
  微风中棕榈叶的手指,沙滩上的潮水,一道蜿蜒的白线往上爬,又往后退,几乎是静止的。她要它永远继续下去,让她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儿。
  那样纵情越轨地大胆描写性爱,在以往张爱玲小说中是罕见的,有一种豁出去了似的拼劲儿,淋漓酣畅。让人不禁揣想,在远离世人的晚年,孤寂的岁月中,她在这部小说中与胡兰成“团圆”了。
  关于张、胡的恋情,《小团圆》一出,《今生今世》所述种种总算不再是“孤证”了。胡兰成那些风言风语,于今与张爱玲的小说文本丝丝入扣,这也算是一种“团圆”吧?比如胡说:
  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得不得要领。一夫一妻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嫉妒。
  张爱玲便说:
  他对女人太博爱,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客邸凄凉,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情趣。
  《今生今世》:大限来到夫妻各自飞,将来与你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小团圆》: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为了能在一起,她对他说:“希望它(战争)永远打下去。”原来倾城不够,还要倾国。在张爱玲那里原没有民族大义,家国概念。那些于她只是遥远的背景、惘惘的威胁,她介意的还是《封锁》《色戒》里即使非常时期亦有的平凡安稳的人情人性。
  对于《小团圆》,张爱玲一会儿要出版,一会儿要销毁,矛盾得厉害。这么才华横溢的一部著作,且又是自传体,销毁确也可惜。不过张爱玲的才华是早被承认的,身世的种种显阔也是人们耳熟能详的,而此外呢?
  从前为了爱才,人们总在帮着张爱玲与胡兰成撇撇清,如今看了《小团圆》,张爱玲就“变得很低很低”,倒不至于 “低到尘埃里”,但也已和胡兰成一样低了。所以张爱玲那句名言稍稍修正刚好达意:世间悲剧是一个才女竟和这样的人结了婚。
  倒不如不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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